这场仗,不会轻松。
腊月十五的卫所衙门公堂里,炭盆烧得比往常更旺,但陈默还是觉得指尖冰凉。他坐在原本属于马铎的公案后,面前摊开一张辽东详图,羊皮纸已经泛黄,边角卷起,上面用朱砂笔圈出了几个位置:大宁卫、开平卫、广宁卫,再往北,是标注着“北元王庭”的草原腹地,用墨笔画着一匹狼头。
刘师傅、周千总、王振、李贵分坐两侧。赵武守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窗外的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但又憋着不下,让人心里发闷。
“钦差年后就到。”陈默开口,手指在图上的“大宁卫”位置点了点,指甲敲在羊皮纸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马铎的案子,朝廷很重视。兵部右侍郎刘仁已经被锦衣卫拿了,牵扯出不少人。咱们大宁卫,是源头之一。”
堂内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钦差查案,从来不只是查一个人。马铎贪墨三年,卫所上下多少人都沾过?就算没直接参与,知情不报、收受好处、甚至只是没敢揭发,都可能被牵连。周千总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王振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李贵则盯着账本,手心里全是汗。
“陈大人,”周千总迟疑了一下,声音有点发干,“钦差来了,咱们……要不要准备点什么?”
“准备什么?送礼?说情?”陈默摇头,手指在图上划了一条线,从大宁卫划到北元王庭,“马铎的案子,证据确凿,咱们按实情报上去就行。但光这样不够——马铎倒了,大宁卫的窟窿还在。军械要修,城墙要补,粮草要备,抚恤要发……这些都要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朝廷这次抄了马铎的家,能追回一些,但不够。兵部拨的款,层层克扣,到大宁卫能剩三成就不错。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自己想办法?”王振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卫所每年的军费就那些,不够就是不够。以前马铎在,还能……还能从别处弄点。”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马铎那些贪墨的手段,虽然可恶,但确实让卫所有了额外收入。现在马铎倒了,这条财路断了,卫所的日子更难过了。
陈默看了他一眼:“不能走马铎的老路。但可以走新路。”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另一张图前。那是大宁卫及周边区域图,比桌上的详图更细致,标出了山川、河流、道路,还有几处用墨笔勾出的地点——都是边境上的隘口、河谷、旧时商路。有些地方还写着小字:黑风口,旧互市点;老鸦岭,商队常走;黄羊沟,水草丰美。
“你们看这里,”陈默指着图上一处隘口,手指点在“黑风口”三个字上,“黑风口,北去草原,南连辽西。洪武十年前,这里曾有过互市——草原的皮货、马匹、羊毛,换大明的茶叶、布匹、铁器。后来战事频繁,互市关了,但私下里的交易从来没断过。马铎当年倒卖军械,就是通过这里的商人转手。”
刘师傅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倾了倾:“大人的意思是……重开互市?”
“对。”陈默走回座位,坐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但不是官开,是半官半私。咱们以卫所的名义,组织商队,用茶叶、布匹、盐巴,换草原的马匹、皮货、药材。马匹可以补充骑兵,皮货可以做甲,药材可以治伤。有了这些,卫所的自给能力能提高三成。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可以摸清草原的动向。商人往来,消息灵通。也速迭儿在集结兵力,咱们不能光靠探马,还得有别的眼睛。”
周千总皱眉,手指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可朝廷有禁令,边关严禁私贸。马铎当年也动过这心思,但没敢真做——怕被扣上‘通敌’的帽子。咱们现在提这个,会不会……”
“所以不能私贸,要奏请朝廷,准开边贸。”陈默从案下取出一个卷轴,展开,是一份已经写好的奏章草稿,墨迹很新,字迹工整,“我已经拟了奏章,陈明利害:北元也速迭儿势大,硬碰硬消耗太大;若开边贸,以利诱之,可分化草原各部,缓和边患。同时,边贸所得,可补军费之不足,强边防之实。”
他把奏章递给众人传阅。刘师傅识字不多,但看得认真;周千总看得快,眉头一直皱着;王振看得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李贵是文吏出身,看得最仔细,手指在字句上划着。
奏章写得很细,从边境现状、军费缺口,到互市的具体方案、管理章程、收益预估,都有详细说明。最后还附了风险应对——如何防止战略物资外流,如何防范奸细混入,如何确保贸易公平。其中一条写着:“凡铁器、火药、军械图纸,严禁出境。违者斩。”
李贵看到收益预估那部分,眼睛瞪大了:“大人,这奏章里算的收益……当真能有这么多?一匹草原马,换十斤茶叶、五匹棉布?咱们哪来那么多茶叶布匹?”
“茶叶布匹,可以从江南采买。”陈默说,“工坊这三个月有盈余,可以先垫上。另外,冯将军在辽东都司,也能支持一部分——他早就想开边贸,但之前马铎阻挠,现在机会来了。”
王振还是有些担心,放下奏章,抬头看着陈默:“可朝廷能准吗?陛下对北元一向强硬,主张武力平定。开边贸……会不会被看成示弱?朝中那些言官,最擅长扣帽子。”
“所以奏章里要强调,这不是示弱,是以战养战。”陈默指着奏章中的一段,那一段用朱笔圈了出来,“你们看这里:‘以茶布之利,换战马之实;以互通之便,探敌情之虚。边贸一行,可弱敌,可强我,可省军费,可安边民,四利兼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而且,这奏章不是直接递兵部,是走太子的渠道。太子主政,务实,重实效。只要咱们能把道理说透,把好处算清,太子会支持的。燕王镇守北平,对北疆事务有发言权,他的支持也很重要。”
堂内几人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动摇——还有一丝希望。马铎倒了,卫所百废待兴,如果真能开边贸,解决钱粮问题,那大宁卫真有可能焕然一新。周千总搓着手,王振眼睛发亮,李贵则已经开始算账了。
“那……万一朝廷不准呢?”刘师傅问出了最坏的可能,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不准,咱们也没损失。”陈默说,“但准了,就是一条活路。而且——”他看向北方,眼神变得锐利,“也速迭儿在集结兵力,开春必有大动作。硬守,咱们守得住,但伤亡不会小。如果有边贸这条线,至少能摸清他们的动向,甚至……分化他们。草原各部不是铁板一块,也速迭儿能集结大军,靠的是威逼利诱。如果大明开放边贸,让一些小部落能得到实惠,他们未必愿意跟着也速迭儿拼命。”
这话点醒了众人。周千总一拍大腿,那声音很响:“干了!陈大人,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王振也点头,拳头握紧了:“末将愿为大人效力。”
刘师傅和李贵自然没意见。
“好。”陈默收起奏章,卷好,用丝带系上,“奏章我今晚润色,明天一早,派人快马送京师。走太子的渠道,经燕王府转递——燕王镇守北平,对北疆事务最清楚,他的支持很重要。”
他看向赵武:“信使的人选,要可靠,要快。你看派谁?”
赵武想了想,抱拳道:“我带两个人亲自去。从大宁卫到北平六百里,快马三天能到。从北平到京师又是六百里,再三天。来回十二天,年前能把消息带回来。”
“不。”陈默摇头,“你不能去。卫所现在不稳,你得留下。信使……让徐彪的人去。”
“开平卫徐千户?”
“对。”陈默说,“徐彪是冯将军的亲信,他派人送信,更稳妥。而且开平卫在大宁卫东边,信使从那边走,不容易被盯上。也速迭儿的探马主要盯着西边和北边。”
他当即写了封信给徐彪,说明情况,请他派可靠信使协助。信写完,用火漆封好,漆上压了他的私章——是个“默”字。他把信交给赵武:“你现在就去开平卫,亲自交给徐彪。记住,路上小心,别让人知道信的内容。见了徐彪,就说我问他好,顺便请教边贸的事儿。”
“是!”赵武接过信,贴身藏好,转身出了公堂。脚步声很快远去。
陈默又对周千总和王振说:“你们回去后,整顿军务,加强巡逻。尤其是北边,多派斥候,盯紧也速迭儿的动向。但记住,不要主动挑衅,保持守势。也速迭儿吃了亏,正憋着火,别给他借口。”
“明白。”
两人领命去了。
堂内只剩下陈默、刘师傅和李贵。陈默重新摊开那份奏章草稿,提笔蘸墨,开始逐字修改。有些词句要更委婉,有些数字要更精确,有些风险要说得更清楚。他写得极认真,时而停笔思索,时而翻阅旁边的卷宗——那是李贵整理的卫所三年来的钱粮收支,是奏章里那些数字的依据。
刘师傅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不太识字,但看得懂陈默的神情——专注,凝重,但眼神里有一种笃定。这个年轻人,来大宁卫不过三个月,扳倒了经营多年的马铎,整顿了涣散的军纪,现在又要做一件更冒险的事:奏请开边贸。
但不知为什么,刘师傅觉得,他能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衙役进来点了灯,又添了炭。陈默还在写,毛笔在宣纸上划过,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