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中旬,皖北的寒风如刀,刮得人骨缝生疼,连藏兵洞深处都浸着化不开的冷意。潇静怡紧了紧玄色劲装的领口,与苏芮并肩踩着石阶往下走,洞壁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重重叠叠地印在满是凿痕的岩石上,像刻在岁月里的战痕。
越往洞底走,车床“嗡嗡”的轰鸣声便越发震耳,混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的刺鼻味与铁屑的冷硬气息。杨继曾正弯腰伏在工作台前,手里攥着扳手细细调试枪管,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满是油污的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白痕,格外刺眼。杨蕾蹲在一旁,怀里捧着账本,笔尖在纸上飞速游走,时不时抬头核对桌上堆叠的零件数量,眼神专注得不敢有半分松懈。
“杨博士,这几日的造枪进度如何?”潇静怡走到工作台边,目光掠过桌上排列整齐的步枪——枪身泛着新铁的冷光,刚打磨好的硬木枪托还带着淡淡的木香,在满是金属味的洞里显得格外温润。
杨继曾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汗,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算上之前的库存,这几年一共造了七百三十七把狙击枪、五千七百二十把步枪。只是如今钢材和铜料严重短缺,进度比预期慢了不少——尤其是枪管淬火,必须反复烧炼才能保证硬度,半分急不得。”他抬手指向墙角的木箱,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子弹总共攒了五十一万发,手榴弹十二万四千颗,土炸药也按高旅长的吩咐,用村民捐的铁器熔了弹片,装了八千八百多个。可这土炸药威力远不如正规手榴弹,对付步兵还能凑活,想炸穿鬼子的装甲车,难啊。”
苏芮凑过去翻看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承载着许家寨的希望:“那钢材还能支撑多久?河南那边的原材料,有消息了吗?”
“最多还能造五十把步枪,狙击枪是彻底造不了了。”杨继曾叹了口气,眼神沉沉地暗了下去,“昨天给河南发了电报,至今没收到回信。听说那边也遭了鬼子的飞机轰炸,道路全断了,这原材料能不能送来,只能看天意。”
潇静怡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把狙击枪的枪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她想起陈默出发前说的“炸补给站”,心里不由得一紧——若是武器跟不上,二队在徐州那边怕是要吃大亏。前几次去东北支援,枪支弹药本就损耗不少,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杨博士,杨蕾,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潇静怡的声音里满是感激,说罢便转身与苏芮一同走出藏兵洞。
刚到指挥室,便见悟道正俯身对着地图凝神思索,眉头拧成一团,连两人进来都未察觉。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通讯兵嘶哑的呼喊,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沉静:“邹军长!潇总队长!苏队!紧急战报!南京……南京那边出事了!”
通讯兵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电报纸被攥得皱成一团,指缝里沾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湿痕。他踉跄着冲到潇静怡面前,几乎是哭着将电报递过去:“刚收到蚌埠守军的急电,南京……南京被日军攻陷了!”
“什么?”潇静怡一把抓过电报。苏芮也立刻凑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纸上,那些黑色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着人的眼睛——“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城破。教导总队全体官兵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全数牺牲;守城指挥官唐生智将军撤离,萧山令将军阵亡,另有二十余名少将壮烈殉国……”
“还有……还有更惨的!”通讯兵哽咽着,声音里满是绝望,“最新战报说,截止今日,日军在南京已屠杀我同胞三十万余人!三十万啊!而且他们还在杀,南京现在就是人间炼狱!”
“三十万……这群畜牲,怎么敢……”潇静怡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耳边仿佛响起南京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些鲜活的生命,转眼就成了鬼子刀下的亡魂。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钻心的疼却远不及心口的剧痛——北平、天津、上海,如今又是南京,鬼子的铁蹄踏过之处,遍地皆血,满目疮痍。
苏芮的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通讯兵,声音发颤:“消息……消息属实吗?有没有可能是误传?”
“千真万确!”通讯兵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蚌埠那边连发了三封电报,还说有从南京逃出来的难民亲眼所见——鬼子在街上见人就杀,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啊!”
不知是谁将南京沦陷的消息传到了藏兵洞,洞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车床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杨继曾和杨蕾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愤怒。杨蕾手里的笔“嗒”地掉在地上,墨水在账本上晕开一团乌黑,像一块洗不掉的血渍。几个正在打磨零件的工人也围了过来,个个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眼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洞顶。
“这群畜生!狗娘养的鬼子!”不知是谁先骂出一声,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紧接着,愤怒的咒骂声在藏兵洞里炸开,有人用力砸着工作台,铁器碰撞的脆响里,满是不甘与悲愤。
“不行!我要去南京!我要杀了那些鬼子!”一个年轻工人猛地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打磨完的刺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三十万同胞啊!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对!我们去报仇!不能让同胞白死!”
“跟鬼子拼了!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愤怒的情绪像野火般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决绝。杨继曾正要开口,却听见杨蕾的声音响起:“大家先安静……”她知道,杨蕾和自己一样,比谁都想冲去南京,可现在绝不能冲动——许家寨是皖北的屏障,若是他们走了,寨里的百姓、前线等着武器支援的弟兄们,该怎么办?
“都冷静点!”杨蕾的声音不算响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喧闹的藏兵洞瞬间安静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眼里满是沉痛,却也透着坚定:“我知道大家心里恨,我比你们更恨!南京的三十万同胞,每一个都流着中国的血,这个仇,我们必须报!”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桌上的武器,语气沉重:“可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们手里的枪还不够多,子弹还不够足,就这么贸然冲去南京,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不仅报不了仇,还会白白牺牲,让鬼子看笑话!”
杨继曾也缓过神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账本,声音沉得像压了铅:“杨工说得对。南京已经陷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多造武器,守住许家寨,守住皖北这块跳板——这才是对同胞最好的告慰。”
作战室里,潇静怡望着墙上的地图,语气坚定:“陈默还在徐州侦查,李军长带着队伍去支援枣庄,那些还没被鬼子践踏的土地,我们来守!”
藏兵洞里,杨继曾走到众人面前,手里攥着一把刚造好的步枪,枪身的冷光映着他的眼神:“刚才杨工说得没错。鬼子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就是觉得我们好欺负,觉得我们手里的武器不如他们!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造武器,把手里的家伙什磨得更利,等鬼子敢来皖北,我们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藏兵洞里彻底静了下来,刚才还激动的人们渐渐冷静,眼里的怒火化作了更坚定的决心。那个攥着刺刀的年轻工人低下头,擦了擦眼角的泪,再抬头时,眼神里满是决绝:“杨博士说得对!我要赶紧把这些刺刀磨好,让弟兄们拿着去杀鬼子!”
“我也去!多造一把枪,就多一分杀鬼子的力量!”
“还有我!土炸药我还能再装一百个!”
众人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车床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促、更有力,像是在为死去的同胞呐喊,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蓄力,每一声都透着不屈的血性。
潇静怡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的沉重稍稍减轻了些。她看向苏芮:“走,我们去议事厅,把南京的消息告诉高旅长和邹军长,得赶紧调整部署——鬼子攻陷了南京,下一步肯定会加快进攻徐州和蚌埠的速度,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两人刚走出指挥室,便看见远处的寨墙上围满了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念福儿和秀儿正拿着战报,给村民们一字一句地念着。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手里的拐杖用力戳着地面,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咒骂着鬼子;妇女们抱着孩子,一边抹泪一边坚定地说要去医疗棚多缝些绷带;年轻的后生们攥着铁锹,个个摩拳擦掌,说要把寨外的壕沟再挖深些,等着鬼子来送死。
“潇丫头,苏丫头,你们来了!”悟道看见两人,快步迎上来,手里的旱烟袋早已不见踪影,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南京的仇,咱们必须报!但咱不能乱,得按杨博士说的,跟鬼子打消耗战,断他们的后路!”
潇静怡点头:“我们正想跟您和高旅长商量调整部署的事。陈默还在徐州,得给他发封电报,让他重点查鬼子的运输线,能炸就炸;还有李老绅那边,也得提醒他们加强警戒,鬼子说不定会增兵枣庄。”
“我已经让人给陈默和李军长发电报了!”高达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手里捏着一份电报稿,脸上满是寒霜,“刚才跟蚌埠守军联系,他们说鬼子已经从南京抽调了一部分兵力,往徐州方向移动,估计不出半个月就能到枣庄。咱们得赶紧加固防御,尤其是西山口和怀远外围,绝不能让鬼子轻易进来!”
潇静怡望向寨外的田野——玉米秆早已收割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寒风刮过,卷起漫天尘土,像是在为逝去的平静哀悼。她想起上个月巡查时,村民们还在田里忙着收秋粮,孩子们在田埂上追跑打闹,笑声清脆,可现在,那些安宁的日子,全被鬼子的炮火撕碎了。
“高旅长,邹军长,”潇静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想亲自去徐州一趟。陈默虽然经验足,但鬼子增兵后,侦查难度肯定更大,我去帮他一把,争取摸清鬼子的补给线和重武器位置,也好制定更详细的突袭计划。”
“不行!”高达立刻反对,语气坚决,“你是特战队的总队长,许家寨离不开你!陈默那边我再给他派些人手,你不能去冒险!”
“高旅长,现在不是讲职位的时候!”潇静怡迎上高达的目光,眼神里满是决绝,“南京的三十万同胞不能白死!我们多摸清一点鬼子的情况,就能多杀几个鬼子,多守住一块土地!许家寨有您和邹军长在,还有苏队帮着打理,肯定没问题。我去徐州,最多十天就回来。”
悟道看着潇静怡,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潇丫头说得对。现在是关键时刻,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注意安全,绝不能跟鬼子正面冲突——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潇静怡用力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转头看向苏芮,语气郑重:“寨里的事就拜托你了,侦查兵那边要时刻盯着,有任何消息立刻发电报给我和陈默。”
“你放心!”苏芮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坚定,“我会守好许家寨,等你带着好消息回来。还有,把这个带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罗盘,又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地图,“这是我画的徐州周边地形图,标了几个隐蔽的落脚点,你用得上。”
潇静怡接过罗盘和地图,紧紧攥在手里,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心里更添几分底气。她抬头看向寨墙上的村民、藏兵洞里忙碌的工人,又看向身边眼神坚毅的高达和悟道——许家寨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中国的希望。
“我这就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潇静怡转身,腰间的双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是在呼应她的决心。
寒风再次掠过皖北的平原,却吹不散许家寨人心中的怒火与信念。藏兵洞的车床依旧轰鸣,寨外的壕沟还在深挖,医疗棚的绷带不停缝制——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蓄力,为死去的同胞复仇,为守护这片土地拼尽全力。
潇静怡牵着战马站在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许家寨——寨墙上的火把已经点燃,橘红色的光在寒风中摇曳,却格外明亮,像黑暗里的星火。她知道,这里是她的后盾,是她必须守护的家园。
“驾!”潇静怡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朝着徐州的方向疾驰而去。风在耳边呼啸,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摸清鬼子的情况,杀尽侵略者,为南京的三十万同胞报仇,守住中国的每一寸土地!
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可潇静怡清楚,这一天注定充满血与火。但她不怕,许家寨的每个人都不怕——因为他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中国同胞,是生生不息的华夏大地。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会战斗到底,绝不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