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渐歇时,副官赵卓望着霍邱方向的尘土,指节捏得发白。满地土匪的尸体尚有余温,可邹启军与小泉惠子早已没了踪影。他一脚踹在身旁的断枪上,懊恼地低吼:“传令打扫战场,鸣锣收兵!
” 风卷着硝烟掠过,仿佛在嘲笑这场徒劳的追捕——跨了地界,纵有千军万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遁形。 邹家大院里,李老绅正捻着胡须听高达报信,当听到“邹启军丢了军火被问责,带着小泉惠子跑了”时,八仙桌上的茶盏都震了震。“报应!” 悟道蹲在门槛上磕着烟袋锅,烟丝火星溅在青石板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早该有这么一天。
” 众人相视大笑,悬了数月的心终于落地。自洗劫怀远县军火库和钱庄后,他们日日派人探听风声,如今竟平安过了年,连半点怀疑都没沾身,倒像是老天爷都在帮衬。 年后的日子淡得像水。霞儿背着新做的布书包入学堂,秀儿每日送完孩子,便扎进厨房和账本里,算盘打得噼啪响。谁都没提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仿佛怀远县的枪声与火光,不过是场醒了就忘的梦。
三月的怀远县像是浸在了往日的气息里。酒楼幌子在风里摇出金铃似的响,布庄的绸缎晒得发亮,路边摊贩的吆喝能从街头滚到巷尾。李涛牵着马在人群里挤,正琢磨着庙会的糖画甜不甜,忽听一阵马蹄声撞破喧嚣——巡捕与士兵列成两队,枪托顿地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大总统薨逝,全国哀悼,庙会取消!” 领头的军官声如洪钟,惊得卖糖葫芦的老汉手一抖,红玛瑙似的果子滚了满地都是。
李涛此时心头一紧,翻身上马就往西门冲,马靴蹬得马腹生疼,一路尘土飞扬,身后是渐渐散去的人群与骤然冷却的热闹。 邹家大院的堂屋瞬间静了。
“总统没了?” 邹悟道捧着旱烟袋的手停在半空,烟丝都忘了点。李涛抹着汗补充:“不光这个,怀远县现在好像换领导人了,一个姓刘军官,叫啥刘凤图的人接管蚌埠和怀远, 高达猛地拍桌:“有多少人?” 李涛挠头:“少说也有七八百吧。” “七八百人?” 许四宝笑出了声,“咱们手里的家伙,不怕这个?” 众人跟着笑,笑到一半又停了——悟道蹲在角落,烟袋锅里的火明明灭灭。“这天要变了。
” 他忽然开口,“他们换队伍也好,换政府罢,他们都可以拍拍屁股就能走,可咱们是土生土长的,这片地要世世代代守着,换不了啊。 堂屋里的笑声淡了,换成了沉甸甸的沉默。
半晌,高达一捶桌子:“招兵买马!先搞五千人,把许家寨筑牢了!” 许四宝眼睛一亮:“现在都喊北伐,要不咱们叫‘北伐军’?占个名头,别人抓不到小辫子。” 李老绅却摇头:“万一败了呢?这名号就是催命符。
” 悟道磕了磕烟袋,烟灰落在青砖上:“既得让人知道咱们在哪儿,又得明咱们的心思。” 高达忽然拍腿:“叫‘皖北保伐军’如何?‘皖北’是根,‘保伐’是路,既保乡土,也顺时势。
”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都点了头:“就先叫着,以后有更好的再换。” 分工的事快得像一阵风。悟道手指点过众人:“高达、四宝,你们俩先带军事训练,别搞一锅烩,谭林、赵奎那俩小子机灵,让他俩组织一些机灵的让他们学开车,以后准有用;李老弟管饮食采购,米缸得比城墙还结实;永远都是手中有粮心不慌啊!
李涛、李彪、启程,你们去周边招兵,嘴甜些,给人家说清楚,咱们是保家卫国,不是当土匪;月月有军饷,还有白面馍馍吃,一个月还能吃上一两顿肉。管饱那种,张旭你来管新兵的衣裳和汤药,搞点懂医术的郎中,这么多人哪天不都得有个头痛脑热啥的,别让弟兄们冻着病着。
” “那你呢?” 李老绅道:悟道哈哈笑:“我暂时啥都管!除了大当家,李老绅道:就数你厉害,全局得攥在你手里。 军饷每月由秀儿暂管,她心细。” 秀儿在里屋听见,算盘打得更响了,像是在为这支新生的队伍算着未来。 ” 李老绅这才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
末了,悟道又道:“对了,” 悟道忽然沉下脸,“程儿,你赵叔生前提过他儿子赵铁柱,现在军中官不小,想办法把他请来当教官。咱们不懂兵法,上了战场就是给人送菜。” 启程重重点头,眼里闪着光——他早就听说过这位赵铁柱,枪法准得能打穿铜钱眼。
许家寨的动静一夜之间大了。多余的旧屋被推平,木石砖瓦堆成了小山,只留几间做食堂、议事厅和器械库。新招来的兵都住外围,平日里扛锄头、晒谷场,活脱脱一群庄稼汉,可腰间的刀枪藏不住,沉甸甸的分量。 最奇怪的是外围的新房。
悟道拿着罗盘在寨墙根转了三天,最终按阴阳八卦定了方位。屋子三三成组、四四相连,门窗全朝着外面,墙是斜的,路是弯的,连屋檐都故意盖得高低错落。
有个胆大的新兵试着往里闯,转了半宿,愣是在原地打圈圈,最后还是被巡逻的哨兵领出来的。 “这阵仗,别说三五十天,就是大罗神仙来了,没向导也得迷糊。” 高达站在寨墙上看,忍不住咋舌。悟道望着夕阳里错落的屋角。
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底的光:“守土,先得守得住自己的窝。” 风从蚌埠向向吹来,带着即将变革的尘土与未知的气息。
皖北保伐军的旗帜还没竖起,但许家寨的每一块砖瓦、每一粒尘土,都已开始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悄悄蓄力。
转眼入了三伏,日头把邹家大院里的黄土烤得直冒白烟,脚底板踩上去能烫出燎泡。老槐树上的蝉鸣像被揉碎的铜丝,扎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悟道蹲在葡萄架下,竹编扇摇得呼呼响,青瓷碗里的凉茶续了三回,碗沿漾着细碎的凉意。新儿光着脚丫追蜻蜓,小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忽然一头撞进祖父怀里—— 这时,许四宝和高达从外面进了院子。军靴带起的尘土扑了半院,惊得葡萄叶簌簌往下落。
二当家!成了!高达把草帽往石桌上一掼,粗布军褂早已湿透,贴在身上显出结实的筋骨,启程带李涛他们跑遍固镇、宿县、五河、蒙城等地,拢共招了六千来人!他往石凳上一坐,又一声弹起来——石凳烫得能烙饼。悟道笑着摆手:赶紧弄点凉水泼泼。
等两人坐下,各灌了一碗凉茶,高达接着道:这次招的全是十六到二十的后生,胳膊能跑马,眼神亮得像刀子,扔在人堆里不起眼,拉起枪栓却能咬人的主! 许四宝却拧着眉,手指在石桌上划着圈:人是壮实,可衣裳鞋子跟不上趟。
有的弟兄还穿着露脚趾的布鞋,被子更是三个人盖一条。现在夏天没事,到了冬天可不好整。
许家寨的房子最多还能容纳三千人,剩下的三千多,总不能让他们蜷在晒谷场啃露水?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更要命的是家伙——上次从怀远弄的五百多条枪,根本不够啊?
这六千多弟兄十个人才能分一把枪,大多数手里攥的还是红缨枪、劈柴刀,真遇上硬仗,那不是拿肉往枪眼里填? 悟道捏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磕出轻响,半天没作声。
许四宝忍不住又说:要不……让一部分兄弟住进窑洞?窑洞不能动。悟道忽然开口,目光扫过院角那棵老石榴树——树根下藏着密室的入口。
去年一百七十号弟兄轮流挖了四五个月,密洞直接通到邹家宅子底下,这密道只有他们几个核心人物和参与过洗劫军火库的人知道,里面藏着的秘密,暂时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时新儿举着蜻蜓跑过来,被悟道喊住:去,把你娘喊来。等秀儿到了,悟道吩咐道:把后院那几十间房腾出来,前院的二十几间也腾出来。
一间住十个人,能解决两三百号人。他摸了摸孩子发烫的头顶。咱们既然招了这么多人,就得扛这么多事。高达接话,光是每天的馍馍就得两万个,一天的口粮就要两千斤面粉。
悟道点头:咱们这样安排:把最好的——有功夫、头脑好用的挑出来,专门组建特殊队伍;剩下的毛头小子,由你们安排基础训练;有特别技能的也单独挑出来,让赵奎、谭林带,教他们开车、爆破这些技术。
他想了想,编制上也得正规些,军、师、旅、团、营……先把架子搭起来。特种人员要单独培养。 高达一愣,随即拍腿:道,不愧是二当家!这招太高了!咱们得分开训练。
悟道看向刚进门的李老绅,李老弟,你家楼高墙厚,附近不是有十来亩地?建个二百间营房当宿舍,正好能护着你家老小,平时就在你家院子里练枪——总比在野地里扎眼强。 李老绅连忙应下。悟道却忽然抬头,眼里闪过狠劲:至于家伙——咱们先去各路军阀的粮仓里。
许四宝猛地直起身,草帽从桌上滑下来:您是说……奉军一直在北边跟直系打得正凶,听说孙传芳的直系军向来跟奉系不对付,如今直系还占着蚌埠,奉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打仗,咱们就趁机把军火搞到手。悟道用扇柄敲着桌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拼得两败俱伤,咱们就去断他的后路。钱、枪、粮食,被服,一次捞够本。他望向院外,远处的玉米地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涌动的绿浪,先得摸准他们的军需库藏在哪儿。
我这就叫人!高达刚要起身,被悟道拽住。别急。他从腰间解下黄铜哨子,吹了两声,哨音尖锐,刺破蝉鸣。片刻后,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李涛、李彪、启程三人站在院里,个个腰杆笔挺,手按在腰间的短枪上。
悟道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再去挑五十人。要功夫好;脑子活——见了官差能装成庄稼汉。 启程、李彪、李涛齐声应道:这就去挑!三人商议着,每组分一百人筛选,从一百人里挑出最能打、枪法最准的,再从选出的人里淘汰一批,最后筛选到一百人,再筛选一半,好的跟咱们走,剩下的做小领导,怎么样?
或者让他们暂时做新兵的教官,剩下的五十人 组个短枪队。等五十人站满院子,悟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上次缴获的短枪拢共六十几把,除了咱们几个各留一把,正好够你们用。
悟道顿了顿,沉声问道:孩子们,让你们来是做大事的,现如今这天下被这些军阀弄的民不聊生,今天来征粮,明天抓壮丁,弄的我们老百姓不能不组织起来保护自己,孩子们能不能听从安排?能!要不要保护好咱们的家?要…要…要…五十号人齐声应和,震得葡萄叶簌簌飘落,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前头的谭林眼睛发亮,手里还攥着块擦枪布;赵奎则摩拳擦掌——他练过三年轻功,能踩着墙缝上房檐。
又训练一个月后,悟道再次检视训练成果,竖起手指:练攀爬——得能像壁虎似的贴在墙上,半个时辰不掉;练枪法——五十步外摆十炷香,十枪得中九枪;谭林、赵奎,你们带十个徒弟跟卡车较劲,得练到闭着眼能从寨门开到河边,才算过关。他的声音像淬了冰,记住,你们是去掏虎窝,不是去赶庙会。差一分火候,丢的就是脑袋——不光是你们的,还有这六千多弟兄的。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能顶十个用。
众人轰然应声散去。悟道转身往西厢房走,许四宝和李老绅赶紧跟上。西厢房的书柜后,他按动暗格,石壁一声移开,黑沉沉的密道入口露出来,潮湿的土腥味混着硝石味扑面而来。
牵来的三匹战马在通道口不安地刨蹄子,——这是几个月来动用一百多号人挖的地道,直接通往窑洞下面的藏兵洞,一旦遇袭,弟兄们能随时从这里转移。 转眼到了七月,又是一个风高夜黑的日子。三人带领五十七名短枪队队员,牵上马匹,通过地道来到原来的西山采石场。五十多人连夜把悟道先前堵死的洞口重新挖开,清理干净,只在隧道口用石头和干草稍作伪装。
你们短枪队在秘洞里等着。悟道吩咐道,李老弟,你和李彪、张旭留下维持秩序。
我带高达、李涛、启程、谭林、四宝,咱们六人去怀远和蚌埠,把路线和情况摸清楚。说罢,几人飞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