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县守备团团长启军,自打上次去蚌埠参加安武军临时领导人王普的训话,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回程路上双腿都打颤。
回到守备团驻地后,他整日缩在营里,半步不敢乱走,好处捞不着,只能靠申报枪械损坏混日子。这几个月好不容易盼来一批下拨的枪械、棉被和棉衣,本想安安稳稳过个年,等年后再慢慢寻访藏宝图的下落,昨晚更是睡得格外沉——这段时间闲得发慌,他软磨硬泡了许久,总算把小泉惠子弄到手。
这姑娘近几个月总在奉天和怀远两地奔波,昨天刚回来,两人一番翻云覆雨,累得沾床就睡,以至于昨晚城外天翻地覆,他竟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他原还打算把王黑子接回来当助手,怎奈王黑子腿骨粉碎性骨折,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反倒成了他的累赘,经济压力也跟着大了起来。其实他心里清楚,眼下直系军阀正和北伐军打得不可开交,这次能拨下军需物资,不过是让各地守军看好地盘,哪是他几次打报告求来的恩惠?
天刚蒙蒙亮,门外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把启军从睡梦中拽了出来。他一脸不耐烦,打着哈欠拉开门,破口大骂:“奶奶的!叫丧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
手下士兵战战兢兢,脸色惨白地立正:“报、报告团、团长,不、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快说!说不明白老子毙了你!”启军烦躁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柱子。
士兵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团、团长,咱、咱们的军火库……被抢了!”
“什么?”启军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他死死抓住门框,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什么被抢了?!”
“团、团长,咱们的军火库被劫了!所有看守的弟兄全、全死了,今早换班的弟兄发现的,我、我赶紧来报了!”
这消息对启军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踉跄了两步,嘶吼道:“快!快带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小泉惠子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发髻散乱,脸色惊慌:“启军,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在家等着,我先去看看!”启军胡乱套上衣服,正准备出门,又一名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
“团、团长!保安团那边来报,聚源钱庄和裕丰钱庄也被劫了!里面的掌柜和看守全死了,被洗劫一空啊!”
启军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凉,忙道:“走!去现场!”说着就往外冲,连马都来不及备,撒腿就往军火库跑。
赶到军火库一看,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十二具尸体,正是守库的一个班士兵,个个死不瞑目。库房里更是被翻得底朝天,别说枪械弹药,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剩下,连院里仅有的一辆卡车也没了踪影。这时保安团和当地巡捕房的人也赶来了,现场顿时乱成一团,查勘的、做笔录的、找街坊问话的,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找来打更的老汉,问他昨晚有没有看到异常。老汉战战兢兢道:“三更天的时候,听见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以为是军爷您有什么行动,小的没敢靠近啊!”
启军追问:“后来听声音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西门方向,错不了!”
话音刚落,又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团长!东门守卫昨晚死了十二人,还有十二人失踪了!”
“什么?”启军瞳孔骤缩,“东门?失踪?难道是监守自盗?可门楼守卫大多是新来的,不可能知道军火库的位置啊!”
紧接着,第三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团长,西门守卫死了十五人,剩下九个被迷晕了,刚用凉水泼醒,问啥都不记得了!”
启军脑子乱成一锅粥,转身冲巡捕房头目吼道:“查!给我往死里查!”
巡捕头眉头紧锁,沉声道:“邹团长,依我看,这事八成有内应。外人不可能知道军火库的具体位置,更没本事一夜之间杀这么多安武军,还同时劫了军火库和两家钱庄。这么大的案子,出动的人手少说也得百八十人,没有城里人的接应,根本办不成。”
“顺车轮印找!挨家挨户查!”启军红着眼嘶吼,“这么多东西,一辆车装不下,肯定有藏在城里的,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都快去…
正乱着,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蚌埠安武军司令部的赵副官竟带着人赶来了。启军心里猛地一抽,一种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赶紧堆起笑脸迎上去:“赵副官!您怎么来了?这事肯定有内应,我们正在严查……”
赵副官一脸冰霜,打断他的话:“邹团长,王司令请你和林少尉回司令部,亲自给他解释。走吧。”
启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他强装镇定:“好,好!我们这就走,先容我去接一下林上尉。”
一行人走到启军住所,小泉惠子一看赵副官那架势,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撤。这赵副官本名赵卓,是悟道家里赵管家的儿子铁柱,上次回家省亲时,他娘把启军在邹家干的龌龊事,如何杀害自己弟弟启航,如何勾结王黑子爷俩杀害自己母亲桂英,如何又带领部队想要剿灭邹家,你爹就是在这场战斗中,被启军手下人杀害的等等等… …。又如何在怀远县城里把王黑子从法场劫走的。一五一十全说了——所以赵铁柱,换名赵卓,赵副官早知道启军投靠了东洋人,也清楚这位“林小姐”就是东洋特务小泉惠子,只是苦于没证据。他虽是副官,跟在王普身边,实则没多少实权,这次就是想把两人押回司令部,借王普的手除掉他们,为惨死的父亲报仇。
小泉惠子毕竟是日本特训出来的,察言观色极准,一看赵卓眼神里的冷意,立刻堆起笑容:“赵副官一路辛苦,先喝杯茶,吃点早饭吧?我和启军换身衣服就走。”
赵卓道:“不必了,车就在门外,赶紧走。”
“哎呀,赵副官您看,”小泉惠子忙从口袋里摸出三十块大洋,塞到他手里,“这一大早就劳烦您跑一趟,这点心意您收下,权当我请您吃早饭了。我们换身体面的衣服去见司令,也是对司令的尊重不是?耽搁不了多久。”
赵卓本想推脱,可这三十块大洋,抵得上他半年的军饷了。他出身穷苦,想着这笔钱能给老娘养老,心一横就接了过来:“那你们快点,我去街上吃点东西等你们。”说着,他让两名卫兵在门口站岗,自己则想着赶紧把钱存起来,免得带在身上惹麻烦。
赵卓一走,小泉惠子立刻把启军拽进屋里,反手锁上门,又把唱片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压住房外的动静:“快收拾金银细软,赶紧走!”
启军一愣:“怎么了?”
“别问了!信我就赶紧走!快点”小泉惠子语速飞快,“再不走,咱俩的小命就得留在蚌埠了!”
启军也觉出不对劲,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忙问:“怎么出得去?”
小泉惠子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里面竟是两套士兵制服、两套老年装,还有假发、假胡须、眼镜等易容道具。她手脚麻利地把金银首饰塞进小包袱,看了眼窗外:“赵卓还没回来,抓紧时间!”
启军看着墙高门严,急得团团转:“这怎么出去啊?”
小泉惠子白了他一眼,从床下拿出一捆绳子,猛地一个纵身,像只灵猫般蹿上房梁,“咔哒”一声掀开一块瓦片,露出个黑窟窿。她把绳子一头拴在房梁上,一头扔下来。启军刚要抓绳子往上爬,她却突然一抖绳子,自己先跳了下来,拽着他往墙角跑:“躲暗格!”
那暗格是她早就设计好的,藏在衣柜后面,狭小得只能容下两个人。两人刚钻进去,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赵卓的声音:“邹团长!邹团长!好了没有?王司令还在等着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到了房门口。“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赵卓的声音带着不耐烦:“邹团长?林小姐?”
暗格里,启军和小泉惠子紧紧挤在一起,几乎脸贴脸,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听见彼此“砰砰”的心跳声。
“再不搭话,我可进来了!”赵卓的声音透着杀气。
“砰!”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赵卓一看屋里空无一人,箱子敞开着,衣物散落一地,正纳闷时,头顶突然碰到一根垂直落下的绳子,他抬头一看,瓦片上的窟窿赫然在目,顿时怒吼:“跑了!快追!”
他一边吹哨子,一边冲门口卫兵喊:“快往后面追!”
县城的房子多是一进院落,房屋连着山墙而建,从正门绕到屋后要走很长一段路。起初启军的部下不肯听赵卓指挥,他急中生智,大吼:“军火库和钱庄的案子就是你们团长监守自盗!人都跑了!现在你们要么听我指挥,要么就地枪决!”
这话一出,两个上尉营长吓得赶紧听话,带兵往屋后追去。赵卓愣了一下,也拔腿跟着跑。
暗格里的两人听见外面脚步声远了,立刻钻出来,飞快换上士兵制服,猫着腰溜出院子。跑到一处破旧无人的空房,又赶紧脱掉军服,换上老年装——小泉惠子给启军粘了花白的胡须,戴上老花镜;自己则梳了个发髻,脸上抹了灰,看起来像个干瘦的老太太。
马路上,多了一对相互搀扶的“老夫妻”,步履蹒跚地朝着城外走去,谁也没注意到,那“老太太”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