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大黄蜂的道别
王国边缘的风比往常更加猛烈。
那风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整个圣巢在震动、在呼吸、在为即将到来的终结做准备时产生的气流。它穿过废墟，穿过破碎的桥梁，穿过倒塌的建筑，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像是挽歌，像是警告，像是时代终结前最后的哀鸣。树木被吹得弯腰，枯叶在空中狂舞，就连坚固的岩石都在那股力量下震颤。
小骑士站在王国边缘的高地上，俯瞰着圣巢的全貌。从这里可以看到泪水之城的废墟，可以看到遗忘十字路口的交汇处，最重要的是，可以看到黑卵圣殿——那座被橙色光芒完全吞噬的建筑，它的轮廓在光芒中扭曲，像是海市蜃楼，像是噩梦中的幻象。光柱从圣殿射向天空，穿透了圣巢的顶部，在蓝湖的湖面投下诡异的倒影。
整个王国都能感受到那份压迫。辐光的力量在疯狂地扩散，像是被囚禁太久的囚徒突然获得自由后的狂暴，不计后果，不顾一切。橙色的光芒开始侵蚀周围的一切，感染者的数量在激增，它们从各个角落涌出，像是蝗虫，像是潮水，向着圣殿的方向聚集。
但小骑士没有立刻前往圣殿，他在寻找某个身影，某个他必须见到的存在。虚空在他体内涌动，催促他前往最终的战场，但他压制了那份本能，因为有些事情比战斗更重要，有些承诺必须先被履行。
然后，他看到了她。
大黄蜂站在悬崖边缘，背对着圣巢，面朝王国的外围。她的身影在风中纹丝不动，红色的斗篷在身后飘扬，像是燃烧的火焰，像是不屈的旗帜。她的长钉插在地上，双手握着钉柄，整个姿态透露出某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的疲惫，是承担了太久重担后的沉重。
她没有回头，但小骑士知道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蜘蛛的血统赋予了她敏锐的感知，她能感受到周围最轻微的震动，能捕捉到最细微的气息变化。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联系，那种联系不需要语言，不需要眼神，只需要存在本身就能传递信息。
她走了。大黄蜂突然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小骑士听得清清楚楚。我感觉到了……那个从出生起就存在的……微弱的联系……消失了。
小骑士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立刻用手势回应，而是等待，给她时间去表达，去释放那些压抑已久的情感。
很奇怪，不是吗？大黄蜂继续说，她的声音中带着某种近乎困惑的东西，从未见过面的人……从未说过话的人……从未拥抱过的人……她的离去……为什么会让我感到……失落？
风吹过悬崖，带起她斗篷的一角。她依然没有转身，像是不敢面对，或者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我应该恨她的……她说，她是我的母亲……但她从未履行过母亲的职责……她为了某个交易生下我……然后就消失了……把我留在这个破碎的王国里……独自成长……独自面对一切……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小骑士倾诉。小时候……我经常想……如果她在我身边会怎样？她会教我什么？她会说什么？她会……爱我吗？爱字说得很轻，像是不敢太大声说出这个奢侈的愿望。
但她不在……大黄蜂说，她被困在深邃巢穴……陷入守梦者的沉睡……而我……我在这里……守护着父亲抛弃的王国……守护着早已不存在的繁华……守护着……没有人在乎的废墟……
她突然转身，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小骑士。在那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情感——有愤怒，有悲伤，有困惑，但最多的是疲惫。你去过深邃巢穴……她说，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你见过她……你解开了她的封印……
小骑士点了点头。
她……大黄蜂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像是那个问题太沉重，沉重到说不出口。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力量问出来：她有提到我吗？
那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一个从未见过母亲的女儿，最想知道的不是母亲为什么抛弃她，不是母亲是否后悔，而是——母亲是否记得她，是否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过她。
小骑士再次点头，这一次更加坚定。然后他开始用手势表达，动作缓慢而清晰，每一个手势都经过仔细选择，确保能准确传达赫拉的意思。
他指向自己的胸口，然后做了一个的手势。她很痛苦。
他做了一个的动作，然后指向大黄蜂。她思念你。
他做了一个从未忘记的手势，反复强调。她从未忘记你。
大黄蜂看着这些手势，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她说了什么？她问，声音中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渴望，她……她对我……有什么话吗？
小骑士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传达赫拉的遗言。这不容易，因为那些话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充满了悔恨和爱，很难用简单的手势完全表达。但他尽力了，用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停顿，每一个眼神来传递那位母亲最后的心声。
他做了一个的手势，指向大黄蜂。她爱你。
他做了一个的手势，然后做了和的动作。她后悔那个交易。
他做了一个不需要的手势，然后指向周围的废墟，再指向大黄蜂自己。你不需要为她的选择负责，不需要被责任束缚。
他做了一个的手势，然后指向王国外的方向。她希望你自由，希望你找到自己的路。
他做了一个的手势，比的手势做得更大，更强调。快乐比责任更重要。
最后，他做了一个的手势，那个手势做得很慢，很沉重。她请求你的原谅，虽然她觉得自己不配。
大黄蜂静静地看着这些手势，一开始她的表情很平静，但随着手势的继续，她的眼眶开始泛红。蜘蛛的眼睛不会流泪——至少不会像其他虫子那样流泪——但那种情绪如此明显，如此真实，不需要泪水就能让人感受到。
她……大黄蜂的声音颤抖，她真的这么说吗？她真的……希望我快乐？
小骑士坚定地点头。
大黄蜂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复杂的笑，里面混合了悲伤、释然、苦涩和某种接近感激的东西。真讽刺……她说，我用了一生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血统……配得上公主的身份……配得上守护这个王国……但她最后告诉我……这些都不重要……
她走向悬崖边缘，俯瞰着圣巢的废墟。我守护了这么久……她说，从我记事起……我就在守护……守护这个已经死去的王国……守护这些不会再回来的居民……守护那些早已消散的记忆……
我告诉自己……她继续说，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的父亲是苍白之王……因为我是圣巢的公主……因为我拥有高贵的血统……她的声音变得讽刺，高贵的血统……那个我母亲用一切换来的……高贵的血统……
她转身看向小骑士，眼中有某种新的光芒在闪烁。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她说，我从未想过离开……从未想过放弃这份责任……从未想过……我可以选择……
但现在……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她告诉我……我可以选择……我可以离开……我可以寻找自己的路……即使那条路背离了所有人的期待……即使那意味着放弃公主的身份……
风在她们之间流动，带走了一些话语，也带来了一些沉默。小骑士站在那里，给她时间去消化，去理解，去做出自己的决定。
你要去黑卵圣殿了，对吗？大黄蜂突然问，她的目光移向远处那个被光芒吞噬的建筑。你要面对空洞骑士……面对辐光……面对这个王国所有的罪孽……
小骑士点头。
你会死吗？她直接问，没有任何修饰。
小骑士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不是说他不会死，而是说他不知道。但他做了一个必须去的手势，那个手势充满了决心。
我明白……大黄蜂说，她的声音变得平静，你有你的使命……就像我曾经认为我有我的使命一样……她停顿了一下，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她走回到悬崖边缘，再次俯瞰圣巢。这个王国……她说，它已经死了……父亲抛弃了它……母亲为它牺牲了一切……无数的虫子在这里死去……而我……我守护着它的尸体……像个守墓人……
但如果……她的声音变得犹豫，像是在说出某个从未敢想的念头，如果我离开……会怎样？
她转向小骑士，眼中有某种接近恳求的东西。告诉我……她说，如果我放弃守护……如果我选择离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会是……懦夫吗？
小骑士立刻摇头，动作坚决。然后他用手势表达：你已经守护够久了，你已经尽到了责任，现在轮到你为自己而活。
他做了一个的手势，指向离开的方向。离开也需要勇气。
他做了一个的手势，然后是。这是她的希望。
大黄蜂看着这些手势，她的表情在变化，从困惑到理解，从挣扎到释然。她真的……她低语，她真的希望我快乐……
她突然笑了，这一次的笑容更加真实，更加轻松。你知道吗？她说，我从来没想过……快乐……我只想过责任、使命、荣誉……但从未想过……快乐……
她拔出长钉，那把陪伴她无数战斗的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她看着长钉，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又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告别的同伴。这把钉子……她说，我用它守护了圣巢这么久……杀死了无数感染者……阻止了无数入侵……
但也许……她说，声音变得轻柔，也许它可以用来做别的事……不是守护废墟……而是探索世界……不是履行责任……而是追寻梦想……
她将长钉收回剑鞘，那个动作充满了某种仪式感，像是在结束一个时代，开启另一个时代。然后她看向小骑士，眼中有感激，有尊重，还有某种接近友谊的东西。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传达了她的话……谢谢你让我知道……她爱我……即使她从未说过……即使她从未证明过……
她走向小骑士，伸出手。那是一个人类的动作——虽然他们都不是人类——一个告别的动作，一个表达尊重的动作。小骑士看着那只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
你要小心……大黄蜂说，辐光很强大……它已经囚禁了整个王国……它的愤怒积累了无数岁月……
小骑士点头，他知道这一点。
但我相信你……大黄蜂继续说，因为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你打破了封印……你理解了那些悲剧……你传递了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
她松开手，后退一步。这是我们的告别……她说，至少暂时的告别……
她转身，面向王国的外围，面向那些未知的领域。我会离开……她说，不是现在……但很快……当你完成你的使命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离开这里……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路……
也许我会去风暴之地……她说，声音中带着某种新的憧憬，也许我会去宁静之地……也许我会去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
她回头看了小骑士最后一眼。如果你活下来……她说，如果这一切结束后你还活着……来找我……告诉我圣巢的结局……告诉我……这个悲剧故事……最终如何收场……
小骑士做了一个承诺的手势——将手放在胸口。
去吧……大黄蜂说，她的声音变得坚定，去完成你的使命……去面对那个被囚禁的神明……去终结这个延续了太久的噩梦……
她转过身，不再看向圣巢，而是看向远方。我会在这里……她说，看着你战斗……为你祈祷……虽然我不知道该向谁祈祷……
小骑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个红色斗篷在风中飘扬的身影，那个终于获得自由选择权利的灵魂。然后他转身，向着黑卵圣殿的方向前进。
身后传来大黄蜂的声音，被风带得很远，但依然清晰：谢谢你……虚空之子……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可以选择……
小骑士没有回头，但他的步伐变得更加坚定。他完成了对赫拉的承诺，传达了一个母亲的爱，解放了一个女儿的灵魂。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地面对最后的挑战了。
黑卵圣殿在远处等待着他，橙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烈，辐光的咆哮越来越清晰。整个圣巢都在为这最后的对决做准备，所有的故事线都在收拢，所有的悲剧都在走向终结。
小骑士握紧骨钉，虚空在体内涌动，虚空之心在胸口跳动。他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面对那个被囚禁的兄弟，准备好挑战那个愤怒的神明，准备好用虚空吞噬光明。
这是虚空与辐光的最终对决。
这是容器与神明的宿命之战。
这是圣巢王国的终焉时刻。
而在王国边缘，大黄蜂站在悬崖上，看着那个白色的小小身影消失在废墟中。她的手握着长钉，但那握法已经不同了——不再是守护者的姿态，而是旅行者的姿态。
再见了……她对着风说，母亲……父亲……圣巢……
再见了……她重复，声音中有解脱，有期待，我的牢笼……
然后她也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向着王国的外围，向着那些未知的领域，向着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两个身影，在圣巢的两端，向着各自的命运前进。一个走向终结，一个走向开始。一个背负着整个王国的悲剧，一个背负着一个母亲的祝福。
而在天空中，辐光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像是在召唤，像是在警告，像是在宣告——
最终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