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日军指挥部里,那股子消毒水混着旧纸张的味儿,比起往日更浓了些。长谷川背着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黑山嘴哨堡”的位置上,松野副官垂手立在身后,连呼吸都不敢放得过重。
“矢村最近发来的详细战报,看过了?”长谷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调子,听不出喜怒。
“嗨依!”松野连忙上前一步,“据矢村少佐称,经数日激战,予冯立仁部重大杀伤,摧毁其部分巢穴,然因山区地形复杂,现残匪化整为零,隐匿无踪。为保存兵力,巩固‘青峦计划’枢纽,已主动撤回黑山嘴一线布防,并加紧整训部队,以利再战。”
长谷川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主动撤回?整训部队?松野君,你觉得,这份战报,能有几分真,几分假?”
松野额角见汗,斟酌着词句:“矢村少佐……或许……或许是有所保留,但黑山嘴哨堡关乎木材运输,确实需要兵力镇守,何况矢村少佐也是黑田大佐推荐的人选,加上冯立仁部遭受打击,也应属实……”
“属实?”长谷川猛地转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那为何冯立仁的人头没有送来?为何他的游击队不见得被削弱?为何我们英勇的皇军士兵,伤亡远比战报上写的要多?!”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松野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长谷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死寂的县城街道。
“矢村无能,刚愎自用,导致此次扫荡功败垂成,但……现在还不是追究他责任的时候。”
他重新转过身,脸上已恢复那种惯有的、带着算计的平静:“塞罕坝的匪患,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会再长起来。冯立仁此番虽未根除,但我想也必定元气大伤。眼下,我们需要的是稳定,是让那些还在观望的支那人看到,与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矢村的战报,就按他说的,对外宣称‘重大战果’。”
“那……矢村少佐那边?”
“让他守着黑山嘴!”长谷川语气不容置疑,“‘青峦计划’不能停,木材运输必须保障。告诉他,我会继续给他补给,但他必须确保哨堡万无一失,并且,要像一把尖刀,随时准备再次刺入匪区心脏!至于他的失败……等收拾了冯立仁,再一并清算!”
“嗨依!”松野顿首,心中明了,这是准备暂时稳住局面,秋后算账。
“还有,”长谷川走到办公桌前,手指敲了敲桌面,“龙千伦那边,怎么样了?前几日不是听说要病危了?”
松野忙道:“城中确是这般传闻,说龙队长伤病交加,恐不久于人世。龙府也一直闭门谢客,气氛低沉。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龙千伦本人……似乎并不在府中。”
长谷川眉头一挑:“哦?不在府中?那病危是假?”
“据查,”松野压低声音,“真正病重卧床的,是龙千伦他爹,前几日突然中风,不省人事。龙千伦本人,借着为其父寻医问药、祈福消灾的名头,带着几个心腹,悄悄出了城,行踪……颇为诡秘。我们的人跟丢了两次,最后一次发现他们往西北方向的野狼沟一带去了。”
“野狼沟?”长谷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里盘踞的,是‘草上飞’那股绺子吧?龙千伦这是……哼,装病躲清静是假,背着皇军,去招安别的土匪,扩充自己的实力,才是真!”
松野恍然:“中佐阁下明鉴!龙千伦定是见皇军此次未能竟全功,自身又威望扫地,便想另起炉灶,拉拢其他山头,以图东山再起!”
长谷川冷笑一声:“蠢货!以为这样就能摆脱皇军的掌控?也好,就让他去折腾。塞罕坝的土匪,多是见利忘义、互相倾轧之辈。让他去狗咬狗,若能消耗掉几股势力,或者引得他们内讧,倒是省了皇军的事。你派人,给我盯紧了,看看他都接触了谁,谈了什么条件。必要时……可以给他一点‘方便’,让他觉得自己的算计得逞了。”
“嗨依!卑职明白!”松野心领神会,这是要借龙千伦的手,搅浑塞罕坝土匪这潭水。
长谷川走到地图前,手指从“黑山嘴”移到“野狼沟”,又缓缓扫过整个塞罕坝区域,脸上露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漠笑容。
“冯立仁要剿,龙千伦要控,其他土匪要分化利用……这盘棋,还得慢慢下。”
与此同时,龙府内宅,药味浓得呛人。
龙父直挺挺躺在炕上,嘴角歪斜,涎水不时从口角流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一个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
龙母坐在离炕稍远的太师椅上,穿着一身暗紫色的绸缎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她瞥了一眼炕上那个曾经是她丈夫、如今只剩一口气的“窝囊废”,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没用的东西!”龙母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炕上的人,还是在骂别的什么,“一辈子畏畏缩缩,撑不起门户,如今倒好,直接挺尸了!留下这烂摊子……”
老管家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伦儿呢?”龙母猛地提高声音,带着质问,“他爹都这德行了,他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个下贱胚子了?”她口中的“下贱胚子”,指的是最近才打探到的龙千伦早年一个相好,但出身低微,她一直瞧不上眼。
老管家心里叫苦,面上却只得赔笑:“夫人息怒,少爷……少爷是去为老爷寻访名医了,路途远,耽搁了。”
“寻名医?”龙母刻薄的嘴角向下撇着,“我看是去寻死吧!皇军那边刚吃了亏,他这时候往外跑,是嫌命长吗?跟他爹一个德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管家支吾着:“少爷……少爷定是去了远地方,寻那医术高明的先生去了,路途遥远,耽搁些时日也是有的……”
正说着,曾师爷悄悄溜了进来,对龙母行了个礼,凑到老管家耳边低语了几句。老管家脸色变了几变,挥手让曾师爷退下。
“夫人,”老管家凑近龙母,声音压得极低,“刚得了信儿,少爷……少爷他没事,好着呢。老爷这病……唉,也是气得。眼下外面风声紧,少爷不在家,或许……或许也是件好事。”
龙母收起茶杯,从座椅上站起来,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丈夫,随后就招呼着人准备出门,她前阵子还和钱举人他娘约好一起打牌,总不好耽误的,只留下一句话给老管家:“是好事?”
老管家叹了口气,没再解释。
这龙家大宅,如今就像这病榻上的老爷一样,外强中干,风雨飘摇。少爷这一去,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准呢?
只盼着真能像少爷说的那样,拳头变粗,重振龙家声威。可这世道,援兵是那么好拉的么?别引狼入室就行,老爷这也是被气到了啊,唉,这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