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头道川深处，韭菜沟三号营地附近，残雪蜷缩在背阴的坡坎下，顽固地不肯化去。
不远处的樟子松林倒是还有一小片，给人一股耳目一新的感觉。
白毛风过处，带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好似针扎般的疼。
现如今在这坝上，所谓的春天，也不过是靠着日头略微偏北，白日里那点子稀薄的暖意支撑着，等一到傍晚，便被从北面地界漫过来的白毛风给搜刮得一干二净。
王有福前些天才跟着严佰柯来到营地，裹着一件路边捡的还打着补丁的旧军棉袄，坐在原有的、最大的那间地窨子口。
屋里头人气旺，呵出的白汽在低矮的顶棚下结成雪白的细霜。
王有福手里捧着一只粗瓷碗，碗边还缺个豁口，里面盛着煮好的带点苦涩清香的松针水。再等他几口热水下肚，那股子从赶路时带出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惊惶，方才稍稍驱散了些。
冯立仁蹲在他对面，就着地窨子口透进来的微光，用一根细柴棍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泥土冻得硬实，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有福兄弟，”他抬起头，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你这一来，杂货店里那条线，怕是……”
“断得干净了。”王有福的声音并不高，带着股沉甸甸的实在劲儿，“牛记皮货店周边，明桩暗哨，密得插不下脚。我临走前，永福叔也拼着命递出话来，龙千伦那厮，怕不是眼珠子都憋红了，我要是不赶紧走，现在也在牢狱里头了。”
于正来这时刚巡哨回来，带着一身寒气，皮帽的护耳上结着白霜。他把帽子往土壁上一靠，闻言啐了一口：“有福兄弟，现在调整的怎么样了？好些了吗，坝上这条件确实是艰苦了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幽幽叹着气，也沿着炕边坐下。
“正来，”冯立仁也轻声安抚道，手中柴棍点在方才划出的白痕上，仿佛那便是围场县的街巷图，“现在不能逞一时之快，凭现在咱的条件，能救下有福，已然是泼天之幸了。”紧接着又把目光看向王有福，语气沉缓，“有福，那依你看，你觉得长谷川下一步，还会做什么？”
王有福放下碗，指尖在粗粝的碗沿上慢慢摩挲：“我在县城里这段时间，很少见过他。不过我感觉长谷川这人，心思是要比龙千伦要更重的，而且手段也更狠辣。
现在他布下如今这天罗地网，应该不只是就为捉几个小鱼小虾。此番打草，意在惊蛇，估计也是在逼咱们自乱阵脚，或者是……顺藤摸瓜，刨根问底。龙千伦，充其量不过是他手里一张手牌吧，从龙千伦前后的变化应该也能看出，他长谷川很喜欢拿捏下属。”
角落里，一直闷头擦拭他那杆老金钩步枪的雷山，忽然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这说的倒是，俗话讲，狗就是再凶，那也得看主人拽不拽链子。长谷川要是真想连窝端，这会儿按兵不动，也是挺能忍的。”
“雷大哥这话在理。”严佰柯像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近前，压低声音，“现在围场城外各路口，盘查得跟铁桶一般；可城里有嫌疑的那几家铺子，先前进去侦查，明面上的岗哨，反倒撤了不少。”
冯立仁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土屑，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光：“外紧内松，这八成是想让咱们的人以为风头过去了，引诱咱们呢，倒真是好算计！”
随后他对严佰柯道，“佰柯，传令下去，能联系上的所有明线暗线，全部保持静默。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联络。”
“是。”
王有福望着地窨子外那方灰白的天，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苦了那些乡亲……龙千伦那逼供的手段，那是从阎王殿里学来的……”
冯立仁沉默着，用脚底将地上的划痕慢慢碾平，仿佛要将那些无形的压力也一并碾碎。
“我还是那句话，树根，扎得足够深，就不怕风晃，咱们要越稳当，那些豁出身家性命来帮咱们的乡亲，腰杆子才能挺得直。”他转头看着王有福，语气诚挚，“有福，既然你现在过来了，就是雪中送炭。
队里正缺你这样能写会算、又深知城里关节的人。往后，这后勤账目、和山下零星的联络，少不得要你多担待担待。”
王有福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脸上露出笑意：“冯大队长您既然不嫌有福累赘，我这一百多斤，也必须全力发挥了，总能派上点用场。”
等到晚上，围场县城里，夜色浓得化不开。
龙千伦宅邸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总也驱不散掉那股子阴冷气。他像头困兽，在铺着兽皮褥子的太师椅前踱来踱去，对着下首垂手肃立的黄金镐低吼道：“现在已经是倒数第二天了！就他妈剩最后一天了！那牛老头的嘴是铁打的？你还没撬开？”
黄金镐脸上那道疤在灯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咽了口唾沫，艰难说道：“队长，弟兄们手段都使尽了……那老家伙，也昏死过去几回，但就是牙关咬得死死的，一个字也不往外吐。”
“真是废物！”龙千伦抓起桌上的紫砂壶，刚想摔碎但转念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悻悻然又把紫砂壶放下，逼问道，“那长谷川太君那里，我怎么交代？再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你我都得进去陪他吃牢饭！”
他喘着粗气，忽地压低声音，像毒蛇吐信，“王有福那铺子，你查得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吩咐，暗桩日夜盯着。可自那日后，铺门再没开过，街坊四邻都传，王掌柜像是……像是出远门走亲戚了。”
“走亲戚？”龙千伦从鼻子尖里哼了一声，“怕是走了‘八路’的道儿吧！”他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去！现在让人把他那铺子给我封了！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也要搜出点东西来！对了，他是不是还有个亲戚来着，叫……叫什么来着？”
“王月娥，那娘们长得细皮嫩肉的，队长，我们是不是……”一提女人，黄金镐两眼放光，就像饿了几天的狗碰见肉骨头一样。
“把她‘请’来先问问话，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那点坏水，要吃肉也得是我先吃，少不了你们喝汤，把手脚给我放干净点！”
“是！”黄金镐应声，脚下却有些迟疑，“队长，那王月娥……娘家好像还跟钱举人那边，拐着弯儿沾点亲……”
龙千伦不耐烦地一挥手，想起来之前和钱举人的过节，脸上凶相抽动：“管他什么举人进士！如今在这围场县，是长谷川太君说了算！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太君顶着，还不快去！”
与此同时，日军指挥部内，长谷川也还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着松野副官安插在保安队里的人汇报，脸上无波无澜，神色冷淡。
“照此说来，那牛记皮货店线索已断，王有福确已潜逃？”
“嗨依！据听说龙队长也是正在加紧追查，刚还收到信，说是连夜查封福顺杂货铺，以及传唤相关人等问话。”松野副官一五一十地说道。
长谷川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又一点：“龙桑……终究是沉不住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他抬起眼眉，阴鸷般的眸子目光锐利如鹰，“接着传令下去，告诉宪兵队明日的搜捕照旧，但搜捕范围，缩小至城西，对龙千伦的行动，先不用管。”
松野副官面露不解：“中佐阁下，这是为何？”
长谷川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冰凉的弧度：“松野，你没用过弓箭吧？”
“回中佐阁下，在下的确没有接触过，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不用猜，常用弓的人都有经验，弓弦要是绷得太紧，会断掉的，这些天我们的压力也是大了许多，这是最需要休息的时刻，县城郊外我让人开设了一家‘浴场’，给英勇奋战的战士们尽享欢愉时刻。
至于县城里面，尽管让龙千伦去折腾，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冯立仁现在失去了城中耳目，就像瞎子丢了拐棍。等他按捺不住的时候，破绽就出现了，我们只需要以逸待劳，就可以歼灭他们了！”长谷川低沉说道，“承德方面，我也将最新情况经上报，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回音的。”
“中佐大人英明！”
长谷川摆了摆手，悠然劝道，“先别板着了，等过几日我带你也去一趟‘浴场’，好好放松一下。”
“谢过中佐大人引荐！”松野副官身体垂直，朝长谷川鞠了一躬。
窗外，北风呜咽，卷起地上残存的雪沫，扑打在玻璃上，簌簌作响。围场县的夜，在黑黢黢的天穹下，愈发严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