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嘴哨堡前的空地,几乎被踏去了一层地皮。晨雾尚未散尽,冰冷的空气中已弥漫开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
矢村次郎并未像前几日那样亲自站在高台上嘶吼。
他按着指挥刀,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立在操场边缘,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士兵的身上。具体的操练,他已交给了精心挑选的副官——一个名叫中岛的中尉。
此人面色阴鸷,左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是矢村从剩下的旧部中提拔上来的,为人倒是冷酷并且严格执行命令。
中岛中尉站在队列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透过晨雾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中:“帝国军人的耻辱,必须用血来洗刷!你们懈怠一分,匪徒的气焰就嚣张一寸!今天的科目,负重三十公斤,山地越野十里!最后十名,没有午饭!”
命令一下,日军士兵们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沉默着背起沉重的背包和武器,开始沿着哨堡外围崎岖的山路奔跑。脚步沉重,喘息粗重,没有人敢抱怨,只有皮靴踩踏碎石和粗重呼吸交织成的压抑乐章。
而在操场另一侧,黄金镐和他的手下则在进行着最基本的队列训练。中岛指派的一名军曹,正用生硬的中国话呵斥着:
“看齐!眼睛平视!你们是军人,不是赶集的农民!”
一个伪军因为恐惧和疲惫,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八嘎!”军曹上前,手中的藤条狠狠抽在他的腿弯处。
伪军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站起来!废物!”军曹厉声喝道,“皇军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吃干饭的!”
黄金镐站在队伍前面,脸上火辣辣的,既是羞耻,也是恐惧。
他只能对着手下低吼:“都特娘的听太君的!站直了!谁再出错,老子饶不了他!”他看着那些日军士兵负重奔跑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下这群歪歪扭扭、面黄肌瘦的兵,心里一片冰凉。这哪里是训练,分明是煎熬。
矢村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将日常操练交给中岛,是为了更高效地磨砺这些士兵,也是为了抽出精力,思考如何应对冯立仁的游击队,以及……监视不远处那座黑风岭的动静。
与此同时,黑风岭聚义厅。
炭火依旧,烟气缭绕。杨老六刚从山下回来,带回了县城里的最新消息。
“崔爷,龙千伦和杜雄那货组成的那个‘联合团’,如今在城里是愈发嚣张了。抢了几家商铺,和维持会的人差点动了手。不过,听说龙千伦前几天被长谷川叫去指挥部,回来后人就蔫了不少,杜雄那边好像对补给分配很不满,两人之间怕是有了龃龉。”
黑塔一听,猛地一拍桌子:“狗咬狗!咬得好!最好他娘的自己打起来,省得咱们动手!”
师爷捻着胡须,缓缓摇头:“未必是好事。若龙千伦彻底失控,或者杜雄独大,对咱们未必有利。龙千伦好歹还讲点场面上的规矩,杜雄……那就是条疯狗。”
一直沉默的瞎老崔,吧嗒了一口旱烟,混浊的眼珠在烟雾里动了动:“长谷川把龙千伦叫去,是喂糖,也是抽鞭子。让他去咬冯立仁,又怕他咬得太疯,扯着蛋。”他嗤笑一声,“小鬼子那点算计,明摆着。”
“那咱们……”杨老六试探着问。
“咱们?”瞎老崔磕了磕烟袋锅,“咱们看戏。告诉山下盯梢的弟兄,眼睛放亮,尤其是黑山嘴那边。矢村那条狼崽子,吃了亏,不会就这么算了。他练兵练得越狠,说明憋得坏水越多。咱们这岭子,树多林密,他不敢轻易上来,但也得防着他冷不丁咬一口。”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给后山獾子洞那边也透个风,让你月娥嫂子安心待着,城里乱成这样,龙千伦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那条线了。”
命令传达下去,黑风岭如同一个缓缓竖起尖刺的豪猪,更加警惕地注视着山下的风起云涌。
韭菜沟营地深处,靠近水源的一小块相对平坦的洼地里,用树枝和破雨布勉强搭成了一个小小的“医疗所”。陈彦儒鼻梁上那副瓶底厚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正俯身在一个发着高烧、伤口感染的年轻队员身旁。伤员小腿上的刀伤已经化脓,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
“咬住这个。”陈彦儒将一根削光滑的小木棍塞进伤员嘴里,声音平静。他手里拿着一把在火上烤过的小刀,动作稳定地清理着腐肉和脓液。
伤员身体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起,硬是没哼出声,只有木棍上深深的牙印显示着他承受的痛苦。
李铁菊在一旁打着下手,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但眼神坚定,紧紧盯着陈彦儒的每一个动作,适时递上煮过的布条或仅剩不多的止血粉。
“彦儒,消炎的草药……快用完了。”李铁菊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焦虑。
陈彦儒头也没抬,清理完最后一点脓液,撒上薄薄一层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我知道。明天,我再去东边山崖看看,我记得那边长着些黄芩。”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不容置疑。药品的匮乏,是比敌人枪炮更令人窒息的压力。
而在营地另一侧,几个相对安全、干燥的地窨子被用作储藏和伤员休养的地方。王有福正和几个伤势较轻的队员一起,清点着所剩无几的家当。
几袋杂合面,多半袋盐巴,一小包珍贵的火柴,还有一些从鬼子那里缴获、却不太匹配游击队武器的弹药,这就是全部了。王有福拿着个小本子,用半截铅笔头仔细记录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福哥,咱们这粮食,就算喝稀粥,也撑不了十天了。”一个胳膊吊在胸前的队员忧心忡忡地说。
王有福合上本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严排长他们这次出去,一半也是为了搞粮食。”他揉了揉饿得有些发慌的肚子,强打精神,“大家再坚持坚持,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作用远不止管理这些物资。凭借早年走南闯北的经历和曾在县城经营杂货铺建立的关系,他负责着游击队与外部一些隐秘渠道的联系,设法获取情报和极其有限的补给。
黑风岭能出手营救王月娥,其中就有他往日情分和暗中运作的因素。只是这些事,做得极其隐秘,连队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冯立仁巡查过来,他先走到医疗所这边。
“彦儒,伤员怎么样?”冯立仁问道,目光落在那个高烧的年轻队员脸上。
陈彦儒用胳膊肘推了推眼镜,站起身,语气沉重:“这个,烧退下去一点了,就看今晚。其他的……只能硬扛。药,快跟不上了。”
冯立仁沉默地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陈彦儒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随后走到王有福这边。
“有福,咱现在家底还能撑多久?”冯立仁的声音不高。
王有福立刻站起身,压低声音:“大队长,最多……十天。还得是勒紧裤腰带的状态下。”
冯立仁沉默地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王有福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前线的战士在用生命搏杀,后方的他们,则在用另一种方式,与饥饿、伤病和匮乏进行着无声却同样残酷的战斗。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围场县城里,风卷着沙土,打得人脸生疼。王师傅把剃头挑子往墙根又挪了挪,铜盆里的水浑得看不清底。
豆腐张抄着手,缩着脖子凑过来,下巴朝西街方向一努:“听说了么?西街赵记粮行,昨儿个让杜雄手下把柜台都砸了,赵掌柜挨了两巴掌,屁都没敢放一个。”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拿着剃刀在牛皮上慢慢蹭着:“砸了就砸了,这年月,能保住脑袋吃饭就是造化。”
“造化?”豆腐张咧咧嘴,“再这么下去,咱这豆腐摊也得让人砸喽!龙队长……龙千伦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听说在长谷川那儿都没落着好脸,他弄来的那尊煞神,眼瞅着就要反噬其主!”
正说着,王茂才带着几个巡逻队的弟兄,顶着风沙挪了过来。个个灰头土脸,嘴唇干裂。王茂才把按着帽子的手放下,帽檐下是一张写满倦意的脸。
“舅,”他挨着孙永福蹲下,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空了,悻悻地捏成一团,“这风,刮得人心慌。”
孙永福揣着手,眼皮耷拉着,像是没听见。
豆腐张瞥了王茂才一眼,话里有话:“王组长,你们吃官家饭的,总比我们强点吧?好歹饿不着。”
王茂才苦笑一声,搓着冻僵的手:“官家饭?稀汤寡水,还不够喝一肚子风!龙队长……唉,如今是指望不上喽。杜雄那帮人,比土匪还横,咱这身黑皮,在人家眼里,跟这满街的黄土差不多。”
一个年轻队员凑过来,低声说:“茂才哥,我听说……鬼子在黑山嘴那边,练得可凶了,炮声隆隆的。”
王茂才烦躁地摆摆手:“练呗!他们打他们的,咱这差事,能糊弄一天是一天。这城里,龙千伦压不住杜雄,杜雄不服曰本人管,曰本人又憋着坏……乱套了,全乱套了!”
一直沉默的孙永福,忽然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像被风磨过:“乱吧。水浑了,才好摸鱼。”
王茂才愣了一下,没明白舅舅的意思。
豆腐张却像是听懂了什么,和王师傅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师傅终于停下磨刀,抬头看了看昏黄的天,淡淡道:“风大,沙迷眼。都少说两句,留着精神,等风停。”
街角,一阵更猛的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过,淹没了所有人的话音。
西街张府大院,如今“保境安民联合团”的牌匾下,气氛与往日喧嚣不同,透着一股压抑的凝重。
正厅里,酒肉气味尚未散尽,但桌面已收拾干净。龙千伦与杜雄分坐主次位,几个双方的核心头目立于身后,泾渭分明。
龙千伦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却没喝,目光落在杜雄那张横肉虬结的脸上,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飞爷,这几日,弟兄们在城里可还习惯?”
杜雄大手一挥,满不在乎:“习惯!太他娘的习惯了!有酒有肉,比俺那野狼沟强到天上去了!”他抓起桌上一个果子,咔嚓咬了一口,汁水四溅。
龙千伦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习惯就好。只是……长谷川中佐那边,对咱们‘联合团’的期望,可不仅仅是守在城里吃酒喝肉啊。”
杜雄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三角眼斜睨着龙千伦:“龙老弟,有话直说,别跟俺绕弯子。小鬼子……哦不,皇军,想让俺们干啥?”
龙千伦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冯立仁。”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杜雄粗重的呼吸声。
“冯立仁?”杜雄把果核往地上一吐,嗤笑一声,“就是那个钻在山沟里,把矢村打得灰头土脸的冯立仁?龙老弟,不是俺老杜怂,那帮泥腿子滑溜得像泥鳅,山里又是他们的地盘,这活儿……可不好干。”
“正因为不好干,才显得出飞爷和诸位兄弟的本事!”龙千伦立刻接话,语气加重,“皇军此次是下了决心要剿灭冯立仁,只要咱们能拿出战果,枪、子弹、大洋,绝不会少!到时候,这塞罕坝,还有谁敢小瞧咱们‘联合团’?您飞爷的威名,那才是真正响彻坝上坝下!”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杜雄的反应。杜雄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闪烁,显然被“枪、子弹、大洋”和“威名”打动了。
龙千伦趁热打铁,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为难:“不过,长谷川中佐也说了,若是咱们迟迟没有动作,只怕……只怕皇军会觉得咱们是光吃饭不干活的累赘,这补给嘛……”
这是软硬兼施。
杜雄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他混迹江湖多年,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威胁?他看了一眼龙千伦,又扫过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弟兄,猛地一拍大腿:
“操!干了!不就是个冯立仁吗?俺老杜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俺弟兄们的刀快!”
龙千伦心中稍定,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飞爷果然豪气!不过,冯立仁狡诈,咱们还需从长计议。我的意思是,先派些精干弟兄,跟着熟悉地形的向导,上坝摸清他们的窝点,找准了七寸,再给他来个狠的!”
“成!就按你说的办!”杜雄显得有些不耐烦,“挑人的事你来,向导你找,定好了日子告诉俺就行!”他更关心的是动手之后能捞到多少好处。
龙千伦点头:“杜飞爷放心,此事我即刻安排。只是……这第一批上坝的弟兄,风险不小,这安家费和赏钱……”
杜雄大手一摆:“俺晓得规矩!俺手下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只要钱给够,命都可以豁出去!”
“好!杜飞爷快人快语!”龙千伦举起茶杯,“那就以茶代酒,预祝咱们马到成功!”
杜雄也端起茶杯,胡乱跟龙千伦碰了一下,咕咚灌了下去,心思早已飞到了即将到手的枪支弹药和耀武扬威的未来。
龙千伦看着杜雄那副志在必得又难掩贪婪的嘴脸,心中冷笑。
这头蠢狼,正好用来去碰冯立仁那块硬骨头。成了,他龙千伦在长谷川面前有功;败了,消耗的是杜雄的实力,他也能借机整顿,甚至……他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两人看似达成了共识,举杯共饮,但各自心底的算盘,却敲得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