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一处隐蔽的山洞里。火光跳跃,映着几张或凶悍或狡黠的脸。
龙千伦换了一身半旧的羊皮袄,打扮得像个小掌柜,对着上首一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疤的汉子拱手,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飞爷,久仰大名!兄弟我这次冒昧前来,实在是慕名已久,有事相求啊!”
那汉子正是“草上飞”,他眯着眼,打量着龙千伦,皮笑肉不笑地说:“龙大队长?哦,不对,现在该叫龙……什么来着?你可是皇军跟前的大红人,跑俺们这穷山沟来做啥?”
龙千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叹气道:“飞爷,别提了!皇军……嘿,卸磨杀驴啊!兄弟我如今是虎落平阳,走投无路,这才厚着脸皮来投奔飞爷,指望飞爷能给条活路。”
“投奔我?”“草上飞”嗤笑一声,“龙大队长家大业大,俺这破庙,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飞爷说笑了,”龙千伦赶紧道,“兄弟我虽落了难,但城里还有些门路,认识几个朋友,手里也……也还有点硬货。只要飞爷肯收留,往后这野狼沟的弟兄们吃香喝辣,兄弟我愿效犬马之劳!总好过……好过被日本人当枪使,最后兔死狗烹!”
他刻意压低声音:“不瞒飞爷,日本人这次在坝上吃了大亏,冯立仁没那么好对付。咱们要是能联起手来,这塞罕坝,未必就是他日本人说了算!”
“草上飞”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闪烁,显然是被龙千伦的话勾起了心思。洞里的其他几个土匪头目也互相交换着眼色。
龙千伦心中忐忑,面上却强自镇定。他知道,这机会实属难得,若能成功拉拢“草上飞”这股势力,他龙千伦或许还能在这围场县城中,再搏出一席之地。
围场县城的街面,这几日像是被那北边停歇的炮声抽走了魂儿,显出一种异样的安静,只是这安静底下,暗流涌动,比那炮声震天时更让人心头发慌。
十字街口,王师傅的剃刀在皮带上磨得沙沙响,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传得老远。豆腐张撂下担子,凑过来抄着手,下巴朝街角一努:“瞧见没?孙永福那老大爷,今儿个又蹲在那儿了,眼珠子倒比前几日活泛了些。”
王师傅眼皮都不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炮仗歇了,耳朵根子清净,心思自然就活泛了。听说龙家大宅里头,那位‘病危’的正主儿,是龙老爷子?”
“可不是嘛!”豆腐张压低嗓门,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真真是龙老爷子中了风,瘫在炕上人事不知。龙千伦那小子,借着他老子的由头,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龙家如今就剩个刻薄老太太撑着门面,嘿,往日里瞧不上自家男人窝囊,如今倒要靠着那‘窝囊废’的病由头来遮羞,真是现世报呐!”
旁边一个蹲着等主顾的擦鞋匠老赵,也忍不住插嘴:“龙千伦这一跑,怕是心里有鬼吧?皇军刚在坝上吃了亏,他这保安队长就溜号,我看呐,这围场县的天,真要变了。”
“变?”王师傅停下磨刀,拿起小刷子掸了掸刀刃,淡淡道,“变不变的天,咱老百姓不还得在这青石板路上讨生活?倒是那些黑狗子,这几日巡街都没精打采的,那黄金镐可有阵子没见着了,指不定让子弹给崩着了。”
豆腐张啐了一口:“活该!那帮子没廉耻的东西,跟着龙千伦和曰本人欺压乡亲,如今靠山倒了,看他们还神气什么!”
正说着,有两个伪军挎着枪晃悠过来,为首的用枪管敲了敲豆腐张的担子,有气无力地吆喝:“老张,今儿的豆腐……”
豆腐张立刻换上笑脸,却没了往日的卑躬屈膝,腰板微微挺直了些:“老总,今儿个豆腐嫩,给您留了两板,这就给您送营房去?”那伪军摆摆手,连话都懒得说,催促着同伴快快走了。
望着他们仓惶的背影,擦鞋匠老赵嗤笑一声:“瞧见没?没了主心骨,连叫唤都不会了。”
王师傅重新拿起剃刀,对着光看了看锋刃,幽幽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道理,放哪儿都一样。”
坝上,头道川韭菜沟三号营地。
日头升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照在那些低矮的地窨子上。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比起前几日,多了几分生气,却也难掩那股子战后特有的疲惫与沉重。
刘铁坤蹲在土灶前,看着锅里翻滚的野菜糊糊,手里拿着木勺慢慢搅和,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小鬼子,炮火犁了一遍,连能下口的野菜都难寻了!尽剩下些又苦又涩的老根子!”
于正来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靠坐在一旁的地铺上,脸色稍显红润,精神也好了不少,闻言笑道:“老刘,有的吃就不错了,总比那黑狗子跑到黑山嘴底下啃雪团子强。”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牵扯到旧伤口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旁边正在给一个年轻队员换药的陈彦儒抬起头,瓶底厚的眼镜滑到鼻尖:“于副队长,你可消停点吧!这伤口再崩开,我可没那么多纱布给你缠了。”说着,手法熟练地清理着伤员腿上狰狞的伤口,那队员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直流,硬是没哼一声。
李铁兰领着几个妇女,将洗好的、带着补丁的绷带晾在树枝上。她看着于正来和那些伤员,眉头微蹙,对走过来的冯立仁低声道:“立仁,药品快见底了,彦儒说消炎的
草药也快挖不到了。重伤员还好些,轻伤的只能硬扛,这天气,怕是要化脓。”
冯立仁身上那件破棉袄又多了几个口子,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沉静。“知道了,兰子,让同志们再坚持坚持,佰柯已经带人想办法去搞药了。”
他目光扫过营地,看到雷山正拿着小刀,专心致志地削着一根硬木,做成弩箭的形状;雷终则坐在不远处,默默擦拭着他那杆三八式步枪,每一个零件都检查得一丝不苟。
“爹,咱那老金钩,膛线都快磨平了。”雷终头也不抬地说。
雷山“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计:“磨平了也是枪,总比烧火棍强。小鬼子炮火再凶,你爹我用我这老伙计,照样也能从他们身上咬下块肉来。”
几个轻伤员围坐在一起,听赵小栓比手画脚地讲一线天阻击的事。“说时迟那时快,小终哥那枪一响,鬼子的官儿就见了阎王!严排长一声令下,咱那手榴弹就跟下雹子似的……”
一个叫麦子的年轻队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栓哥,那后来呢?鬼子没追你们?”
赵小栓得意地一扬脖子:“追?借他们八个胆!被咱打懵了,光顾着趴地上当王八了!等他们回过神来,咱早钻了老林子,影子都摸不着!”
另一旁,冯程牵着妹妹李晓,挨个给休息的叔叔伯伯们送热水。走到于正来身边,小家伙把温热的碗递过去,小声说:“于叔,喝水。”
于正来接过碗,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心里一暖,想摸摸他的头,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下,只扯出个笑容:“好孩子,于叔没事。”
冯立仁走到营地中央,看着或坐或卧的队员们,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同志们,鬼子退了,咱们暂时喘了口气。但这口气,不能松!长谷川不会甘心,龙千伦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但咱们的家底,这阵子也快打光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眼下,头等大事是治伤、恢复体力。能动的,帮着找吃的、找药、修整工事。不能动的,好好养着,把命保住!咱们游击队,只要人还在,旗子就倒不了!
往后,咱们需要再往坝上深处转移,日子可能更难,仗可能更苦,但我想只要咱们大伙的心气儿不散,这塞罕坝,就还是咱们的家乡!”
地窨子里外一片安静,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和山风的呜咽。冯立仁的话,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每个人心里荡开圈圈涟漪。疲惫依旧刻在脸上,但那双双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微弱而坚韧的光。
这光,在这战后的清晨,比那稀薄的日头,总能让人心生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