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日军指挥部会议大厅里,炭盆烧得火热,但也驱不散流动在市面上那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
长谷川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指像冰冷的铁钉,死死指着“头道川”这三个大字,在其身后,松野副官侍立在旁,其他几名与会军官屏息凝神,站得笔直,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诸君,”长谷川缓缓转过身,其如同鹰隼般的目光,像两把刚在冰水里浸过的尖刀,缓缓刮过厅内每个人的脸,“冯立仁,实乃塞罕坝之顽疾。此前种种,不过疥癣之扰。如今,是该动用真正的手段,彻底剜除这颗毒瘤的时候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金属的碰撞感,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长谷川拿起桌上那份厚厚的一摞白皮小册子,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节敲了敲封面。
“此次‘雷霆’行动,要旨在于三字:快、准、狠!”
他猛地加重语气,右手并掌如刀,在空中狠狠一劈!“集中所有能动用的兵力、火力,分三路,呈钳形,直插匪巢心脏!我要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在绝望中被碾碎!”
长谷川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众军官,能从他们脸上看到的是更多的敬畏与服从。
“同时,组织一支精干特遣队,携带电台,潜入其侧后。”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韭菜沟的后方划了一个圈,“断其补给,焚其粮秣,制造恐慌!我要让冯立仁,彻底变成聋子、瞎子!让他的人在黑暗中互相猜疑,在饥饿中丧失斗志!”
一名年轻些的少佐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发言提问。
长谷川冰冷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你有问题?”
“报告中佐!匪区地势复杂,大规模进军,卑职担心会遭受极为可怕的伏击……”
“伏击?”长谷川打断他,嘴角扯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冷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地形优势,都是徒劳!皇军的意志,就是碾碎一切障碍的钢铁洪流!
此次作战,不留俘虏,不留活口!我要让这塞罕坝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反抗者的血,让往后几十年,再无人敢效仿冯立仁!”
“嗨依!”军官们齐声顿首,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狂热的战栗。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波,瞬间激活了日伪控制的机器。
围场县城内外,脚步声、马蹄声、卡车引擎的轰鸣声骤然密集。一箱箱弹药被扛上肩头,一门门九二式步兵炮还带着尘封的灰尘,被人推出仓库;士兵们脸上带着即将执行任务的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而又显得冷漠的风气。
韭菜沟营地,最高的了望点上,冯立仁举着那架缴获的、漆皮已有剥落的望远镜,久久凝视着黑山嘴方向。山风卷着沙尘,扑打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忧虑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
放下望远镜,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严佰柯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声音低沉:“大队长,从三个方向的侦察员都陆续回来了,黑山嘴方向增兵至少一个小队,骆驼岭的岗哨也加了双岗,伪军目前在加急在抢修鹿砦工事。围场的鬼子……这回怕是要把家底都押上了。”
冯立仁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声音带着砂石摩擦般的沙哑:“看来,长谷川是失了耐心,要跟我们摊牌了,他这是摆开了阵势,要一口把我们吞掉。”
于正来几步跨上前,胸膛因激动而起伏,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娘的!来得正好!老子早就憋坏了!这新仇旧账一起算!好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拼?”冯立仁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在于正来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正来,你拿什么拼?你告诉我,现在咱仓库里还有多少子弹?重伤员们能不能提着枪跟着你冲锋?您难道想用同志们的血肉之躯,去堵鬼子的机枪炮口吗?那是莽夫!”
于正来头一次见到冯立仁这般生气,他被冯大队长这一番话噎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蹲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雷山,这时“吧嗒”重重吸了一口旱烟,混浊的烟雾从他鼻孔缓缓溢出。他闷雷般的声音响起,从中打了个圆场:“立仁说得在理。硬碰硬,那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这是行不通的;咱得想法子,可不能让鬼子的钳子轻易合拢,那咱们可就被他们一窝端了。”
冯立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佰柯,”
他看向严佰柯,“由你亲自带人,先摸到鬼子眼皮底下,想办法弄个‘活口’回来,最好是军官一级的。必须先要搞清楚他们具体的进攻路线、时间和兵力配置!”
“明白!我挑几个老手,今晚就出发。”严佰柯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领命。
“正来,雷大哥,”冯立仁又看向两人,“你们俩也立刻动员所有能动的队员和民兵同志,在鬼子必经的那些山梁、沟口、隘路,给我布上‘铁西瓜’、绊索、陷坑!不要怕费工夫,越多越好,越刁钻越好!目的只有一个……拖住他们,消磨他们的性子!”
“好!我这就通知大伙,做好预防准备,然后再带人去砍竹子、挖坑!”于正来重重点头。
“我藏在山里的那些老套子,也该用上了。”雷山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
“雷大哥,要我说您这些老物件早不顶用了。”于正来打趣雷山道。
“你别看物件老,当初你在冬天里肚子饿的呱呱响时候,可没少用到这个……”
“雷大哥,你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你小子别耍贫嘴了,我告诉你啊,离雷终那兔崽子远点,别让他跟你学坏了……”
“那哪能呢?您这不是说笑话呢吧。”
“谁知道你小子能干什么?”
等老哥俩互相搀扶着离开,冯立仁脸上的愁容并未减去多少。
“还有,”冯立仁的目光最后落在王有福身上,语气凝重,“有福同志,你肩上的担子算是最重。想办法,务必把鬼子要大扫荡的消息,透到城里去,尤其是,要让躺在病榻上的‘龙队长’知道。”
王有福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大队长,这……这龙千伦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这消息告诉他又有何用?”
冯立仁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龙千伦现在最怕什么?他就怕怕被日本人当成弃子,怕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是知道小鬼子要动真格的,而他自己重伤无力,只能会更加恐惧,更加怨恨。一个被恐惧和怨恨吞噬的人,往往能做出些意想不到的、甚至有利于我们的蠢事。搅浑水,才能摸大鱼。”
王有福恍然大悟,郑重点头:“我懂了,大队长。我这就去安排,保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计划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