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老王庄村口那棵老槐树让鬼子飞机炸得只剩半拉身子,枯枝杈子支棱着,指向灰蒙蒙的天。
村东头土坯房里,空气紧得像拉满的弓弦。冯立仁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那图上沾着泥点子,还有一小片已经发黑的血渍。
“龙千伦这回来真的,”于正来啐了一口,把快烧到手的烟屁股摁在地上,“保安团、黑风岭的土匪,还搭上一小队真鬼子,小二百号人,正往这儿扑。”
“乡亲们都撤进后山哑巴洞了?”冯立仁没抬头,问的是刚进门的李铁兰。
李铁兰脸色发白,但语气还稳:“能动的都撤了。王老栓他娘死活不走,抱着门槛,说死也要死在家里。几个老人都这意思。”
“胡闹!”冯立仁眉心拧成个疙瘩,“铁兰,你再去劝!告诉老人家,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不是丢下他们,是腾出地方跟狗日的干!干赢了,接他们风风光光回来!”
李铁兰应了一声,撩起衣襟擦了把手,转身又扎进冷风里。身旁的冯程似乎感觉到紧张,瘪瘪嘴要哭,被她轻轻拍了两下,又忍了回去。
“大队长,咋打?”雷山闷声问,手里攥着块油石,反复磨着刺刀尖,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噌”声。他旁边的雷终,肩头还裹着,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亮得吓人。
冯立仁直起身,目光扫过窝棚里每一张脸:于正来的躁,雷山的沉,刘铁坤的稳,李铁竹的韧,严佰柯的冷,陈彦儒的忧,还有几个年轻队员掩饰不住的紧张。
“硬碰硬,咱人手家伙都不够,吃亏。”冯立仁声音不高,却砸在每个心上,“咱不跟他硬来。咱跟他捉迷藏,打疼他就跑。”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的老王庄:“这村子,家家户户都有地窖,有夹壁墙,房连房,院套院。这就是咱们的阵地。”
“于正来!”
“在!”
“带你的人,在村口歪脖树那儿埋几个铁西瓜(土地雷),动静弄大点,然后往西沟撤,边撤边打枪,把他们主力往那边引。”
“明白!钓王八俺拿手!”于正来狞笑一声,抓起枪就走。
“雷山!刘铁坤!”
两人猛地站直。
“雷大哥,你带神枪手,上房!专打拿指挥刀的、扛机枪的!刘大哥,你领人占着村公所那石头房子,把门窗堵死,顶一阵子,给乡亲撤退再争取点时辰。”
“成!”刘铁坤重重点头。雷山没说话,只是把磨好的刺刀“咔嗒”一声安回步枪上。
“铁竹,佰柯!”
“大队长!”李铁竹和严佰柯上前一步。
“你俩腿脚快,带两个人,绕到他们屁股后头,瞅准机会,给他运输队或者炮兵(如果有)来一下,打了就跑,别贪!”
“是!”严佰柯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李铁竹用力点头。
“小终,陈先生,”冯立仁看向受伤的雷终和文弱的陈彦儒,“你俩带重伤员和卫生所,先撤往二道梁子预设地点。小终负责警戒,陈先生照顾伤员。”
“爹!冯大哥!我没事!我能打!”雷终急得站起来,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
“这是命令!”冯立仁语气不容置疑,“你的仗在后头!陈先生,他就交给你了。”
陈彦儒推了推眼镜,拉住雷终:“听大队长的,走!”
队伍迅速动了起来。冯立仁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却熟悉的村庄,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汉阳造。
村外,龙千伦骑着东洋大马,裹着呢子军大衣,还是觉得冷。旁边是趾高气扬的日军木村军曹和一脸凶相的赵大膀子。
龙千伦率先开口,“赵大当家的,我听说您黑风岭山寨里面出了点动静?”
那赵大膀子闻言,脸色当即就阴了下来,一时说不出话。
“龙队长,放心啦,”木村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扶着指挥刀,替赵大膀子打圆场道,“区区土八路,皇军一个冲锋,统统死啦死啦地!”
赵大膀子赶紧附和:“就是!龙爷,俺的人打头阵,准保能把冯立仁的脑袋给您揪下来当球踢!”
龙千伦勉强笑笑,心里却莫名发慌。他举着望远镜看了看寂静的村庄,太静了,静得反常。“木村太君,赵大当家,还是小心为上,冯立仁狡猾得很……”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从村口传来,黑烟腾起!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从西边响起。
“杀啊!”赵大膀子嗷一嗓子,挥着盒子炮,“弟兄们,冲啊!抢钱抢粮抢娘们!”
土匪们乱哄哄地往村里冲。日军小队在木村指挥下,展开战斗队形,机枪架起,开始掩护射击。
战斗瞬间打响。
村里,房顶上,雷山像块石头般趴着,金钩步枪枪口微移。“砰!”一个刚从墙后探出身子准备射击的鬼子机枪手应声倒地。
“好枪法!”旁边屋顶传来队员的低赞。
雷山面无表情,拉栓,退壳,寻找下一个目标。专打要害,一枪一个。
村公所石房里,子弹啾啾地打在石头墙上,溅起火星碎末。刘铁坤指挥队员们从射击孔顽强还击,压制着试图冲过开阔地的敌人。
“刘叔!鬼子从右边绕过来了!”一个年轻队员喊道。
“小吴!带上你的人,用手榴弹招呼!”刘铁坤吼道。
那人应了一声,领着两人猫腰冲到右侧窗口,几颗手榴弹甩出去,炸起一片烟尘和惨叫。
村外,于正来边打边撤,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把一股敌人牢牢吸在了西沟方向。
龙千伦在后方,听着村里爆豆般的枪声和不时传来的爆炸,脸色越来越白。这根本不是预想中的一击即溃!冯立仁的人像钉子一样,拔不掉,啃不动!
“龙队长!这样打不行!伤亡太大!”伪军副官跑了回来,帽子都丢了,带着哭腔,“弟兄们冲不进去啊!”
“废物!”龙千伦骂道,“让赵大膀子的人再加把劲!”
“赵大膀子?”那副官哭丧着脸,“他的人进了村就抢东西,遇上硬茬子比兔子跑得还快!”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和枪响!通讯兵慌张地跑来:“报告!运输队遇袭!两辆大车着了!弹药……”
“八嘎!”木村军曹大怒,“狡猾的八路军!分队!回去救援!”
龙千伦只觉得眼前一黑。他知道,这次围剿,又黄了。冯立仁根本没想死守,他就是要拖,要耗,要让你付出代价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溜走!
“撤…撤吧…”龙千伦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二道梁子上,游击队陆续会合。人人带伤,个个疲惫,但眼神亮着。
冯立仁清点人数,少了三个弟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大队长,”严佰柯无声无息地出现,脸上沾着烟灰,“炸了他们五车粮,两车弹药。折了一个同志。”
冯立仁重重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远处,老王庄的火光还未熄灭,枪声已稀落下来。龙千伦的队伍,正拖着尸体和伤员,狼狈地往县城方向退。
“狗日的跑了!”于正来喘着粗气骂道,胳膊上挂了彩。
“他们还会再来。”冯立仁望着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声音平静却坚定,“但只要咱还在,这塞罕坝,就变不了天。”
风更冷了,吹动着战士们破旧的衣衫,却吹不灭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