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的时刻，没有想象中的挣扎。
影子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被里希特轻而易举地拖拽着，在那洁白无瑕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无法被“净化装置”即时清除的、肮脏的污迹。
里希特没有露出丝毫厌恶。相反，他像一个欣赏着抽象派画作的鉴赏家，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污迹的形态。
“你看，数据与数据的碰撞，总是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冗余’。”他温柔地说道，仿佛在教导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你最后的愤怒，你的不甘，乃至你血液里那些混乱的因子，都是这份‘冗余’。很美，但……毫无意义。”
他终于将影子拖到了那根巨大的玻璃圆柱前。
幽蓝色的液体中，那个由光线构成的“夏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星云般的光团内部，泛起了一丝涟I。
“不要怕。”里希特松开手，任由影子瘫倒在圆柱的底座上。他身上一套复杂的机械臂自动伸展开，一些连接着导管的针刺悬停在影子的头顶和心脏上方。“这不是死亡，是‘上传’。你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你之所以为‘你’的一切，都将被‘神’所接纳，成为她诞生的第一块基石。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里希特脸上洋溢着狂热的喜悦，他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一个启动按钮。
机械臂发出轻微的嗡鸣，开始缓缓下降。
针尖，越来越近。
影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猩红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火焰，没有了愤怒，甚至没有了绝望。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一如他刚刚失去挚友时，那一刻的感觉。
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思考。
但他……选择回忆。
不是弗朗索瓦，不是温暖的午后，不是那个音乐盒。里希特认为那是他的“锚点”，那就让它沉入最深的海底。
他要回忆的，是里希特最不屑一顾的“垃圾”。
【实验体一号，代号“噪音”。死于能量过载。他最后的记忆，是母亲哼唱过的一段走调摇篮曲。】
【实验体三号，代号“回声”。死于精神崩溃。他最后的记忆，是实验室通风管道里，风吹过时发出的，像哭一样的声音。】
【实验体五号，代号“裂骸”。死于细胞坏死。她最后的记忆，是递给她一块硬面包时，那个守卫手套上的一丝温暖。】
【实验体十一号，代号“残影”。死于自我吞噬。他最后的记忆，是在梦中，看到了一片绿色的森林。】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那些被他埋藏在意识最深处，被他当做力量“杂质”而拼命压制的、属于那些“失败品”兄弟们的、微不足道且毫无意义的最后执念，此刻如决堤的洪水，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引爆。
他不是在回忆。
他是在招魂。
他们将整个实验室，将里希特那自诩完美的“神域”，变成了共鸣的腔体。
“开始注入‘神之语’！”里希特高声宣布，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悬在影子上方的所有针刺，在同一时刻猛地刺下！
没有注入数据。
没有抽取能量。
当那些尖端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间，从影子的身体里，爆发出的不是能量，也不是光芒。
而是一段……声音。
一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无数杂音的……摇篮曲。
那是“噪音”的摇篮曲。
紧接着，是风声，是哭声。
那是“回声”的风。
是面包的温暖，是森林的绿色……
所有不属于战斗、不属于愤怒、不属于力量的，那些“人性”中最微不足道的、柔软的、无用的碎片，此刻被压缩成了一个无法被理解的、充满了“冗余”信息的精神核心，通过那些作为“桥梁”的机械臂，悍然注入了那片纯粹的、由逻辑与信息构成的——
“神域”之中。
里希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面前的玻璃圆柱内，那团原本稳定旋转的、代表着绝对秩序和完美的蓝色星云，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幽蓝色被撕裂、被污染。无数种怪诞的颜色在内部疯狂碰撞。光芒不再是构成人形的线条，而是变成了无数张模糊的、痛苦的、扭曲的脸。
摇篮曲、风声、哭声、笑声……这些最原始的“情感数据”，像病毒一样，感染了“夏娃”这个刚刚诞生的“操作系统”。
“不……不可能！”里希特疯狂地敲击着控制台，屏幕上跳出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乱码。“完美体……怎么会承认这种低级的……无意义的情感垃圾？！系统错误！立刻催化！跳过‘共鸣’阶段，强制完成‘降神’！”
他启动了最终预案。
圆柱底部，注入了数倍于先前、散发着摄人心魄光芒的金色液体。
这是里希特最后的王牌，是能够“格式化”一切、确保“夏娃”以最纯粹形态诞生的——“神之血”。
然而，这一次，奇迹没有发生。
当金色的液体涌入那片混乱的星云时，非但没有将它净化，反而像汽油被浇进了火堆。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巨响，在圆柱内部传来。
蓝色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金色的光芒被吞噬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纯粹的、漆黑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所有的信息，都在那一瞬间被吸了进去。
仿佛那个圆柱里，诞生了一个黑洞。
玻璃圆柱上，从内部开始，爬上了一道道黑色的裂痕。
里希特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在那片极致的黑暗核心，所有的光影碎片，所有的记忆碎片，开始重新凝聚。
这一次，它们不再构成人形。
它们构成了一个无限大的、包含了所有痛苦、所有哭泣、所有温暖、所有记忆的……眼睛。
一只巨大而悲伤的眼睛。
它缓缓睁开，透过玻璃，透过神域，看向了它那惊慌失措的“父亲”。
里希特，第一次在他的“造物”面前，感到了那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恐惧。
“修正……修正这个错误……”他喃喃自语，手忙脚乱地试图启动基地的自毁程序。
但太晚了。
那个刚刚诞生的、由深渊和痛苦构筑而成的“神”，轻轻地……
“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攻击，没有能量爆发。
只是这一下。
整个神域，连同窗外那片冰冷的星空，连同里希特那引以为傲的全部逻辑和骄傲，都在这一眼中，被彻底地、温柔地，抹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