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邦的威胁,像一张无形的网,在第二天清晨便收紧了。
弗朗索瓦的巡逻路线被永久更改。他被调离了市中心,派去看守一座位于施普雷河畔的、废弃的军火仓库。那里冰冷、空旷,除了河水的流动声和风声,再也听不到柏林的脉搏。这与其说是换防,不如说是流放。
杜邦还给他派来一个“搭档”——一个名叫罗宾的新兵,眼神里充满了对老兵的崇拜和对战争的盲从。杜邦的命令很简单:“协助”弗朗索瓦,确保他“恪尽职守”。
弗朗索瓦立刻明白了。罗宾不是他的助手,而是他的狱卒。
他与那个女孩,与那堵墙,与那朵纸雪花所代表的整个世界,都被隔绝了。他被困在了这座钢铁的坟墓里,每天唯一的念头,就是疯狂的担忧。
她会怎么样?杜邦会不会派人去找她?他那天看到的那个瘦小的身影,此刻是否正面临来自法国军队的报复?
弗朗索瓦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恐惧,那不是对炮火的恐惧,而是对无能为力的恐惧。他把那朵纸雪花拿出来,放在手心,曾经带给他慰藉的温暖,此刻却成了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良心。他欠她的,欠下一个他可能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轮班的间隙,弗朗索瓦得到了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奔向了城中心。他顾不上军人的仪态,在拥挤的街道和狭窄的巷子里狂奔,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记忆中瘦弱的身影,和那只空空的菜篮。
他去了他们曾经交换秘密的巷子,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在呜咽。他去了她可能出现的市场,看到的只有一张张麻木而饥饿的脸。柏林太大,而她太小,小得像一颗尘埃,一旦混入人群中,就再也无处寻觅。
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他准备放弃,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监狱般的仓库时,在一个面包店后门的小巷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个破旧的布巾,包裹着一个看起来更小的男孩的手。那个男孩面色潮红,嘴唇干裂,正靠在墙上微弱地咳嗽着。是她的弟弟。
弗朗索瓦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他终于明白,那些面包,那些微不足道的食物,是为了什么。她一个人,在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庭的生死。
他刚想上前,街角两个法国士兵的身影让他瞬间僵住。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发现,都可能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式。
弗朗索瓦的目光在街上飞速搜索,最后锁定在一个衣衫褴褛、正在卖唱的小男孩身上。他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珍贵的铜板,塞进男孩的手里。
“帮我一个忙,”弗朗索瓦用他那磕磕巴巴的德语,加上手势,对男孩说,“等一下,你看到那个抱着弟弟的姐姐了吗?”
男孩用力点头。
“你去她面前,唱这首歌。”弗朗索瓦清了清嗓子,用极低的声音,哼唱起了两句简单的法语民谣。那是一首他母亲曾经唱给他的摇篮曲,旋律温柔而悲伤。
“Ne crains rien, je suis l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他反复教了几遍,直到男孩记住了旋律和那两句他听不懂的词。
男孩拿着钱,兴奋地跑向了那个女孩。
弗朗索瓦躲在一个街角,心脏狂跳。他看到男孩走到女孩面前,开始用清脆的、略带跑调的童声,唱起了那首法语歌。
女孩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愕。她听不懂歌词,但她认得那段旋律,那是属于法兰西的,却又带着一种超越了国度的温柔。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四周搜寻,最后,与街角处弗朗索瓦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
隔着几十米的人潮,他们静静地对望着。
她看到了。她明白了。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闪过——震惊、恐惧、担忧,最后,都化作了一个混杂着泪水的、微弱的点头。她迅速拉起弟弟,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弗朗索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她安全了,至少今天。他们的联系,没有断。
第二天黄昏,当弗朗索瓦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营房时,那个卖唱的小男孩悄悄地找到了他。
男孩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塞进了弗朗索瓦的手里,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弗朗索瓦回到自己的床铺,借着昏暗的油灯光,颤抖着打开了纸条。
上面是用木炭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只有两个德语单词。
弗朗索瓦看不懂,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冲到营房外,找到了前几天那个教他德语的阿尔萨斯战友。
“这是什么意思?”他急切地问。
战友接过纸条,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念道:
“danke, Liesel.”
“谢谢你,莉泽尔。”
莉泽尔。
弗朗索瓦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笼统的“普鲁士女孩”。
她叫莉泽尔。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迷茫和麻木。它让这份亏欠变得具体,让这份守护有了明确的对象。
他将纸条和那朵纸雪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贴身收好。他望向柏林的夜空,杜邦的威胁,战争的残酷,帝国的荣耀,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
他叫弗朗索瓦。
一名法国士兵。
他要守护一个名叫莉泽尔的德国女孩,和她的弟弟。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