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粘稠而压抑的沉默中,一天天流过。
那个卖唱的男孩成了仓库里一个无声的影子。他不再唱歌,甚至很少说话。他像一个幽灵,拿着扫帚和抹布,在角落和过道里穿梭,躲避着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无论是恶意的,还是漠然的。
弗朗索瓦的冷酷表演取得了“成功”。米勒那伙人开始把他当成同类,偶尔会拍着他的肩膀,称赞他“对付小崽子有两下子”。每一次的触碰,每一句称赞,都像是在他灵魂上划开一道新的伤口。他成了一个被自己憎恨者所接纳的怪物。
他用冷漠强迫自己习惯这种生活。他擦枪,他站岗,他用最冰冷的眼神对待那个男孩。他将所有的情感都锁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只为了维持这层脆弱而致命的伪装。
直到那天下午。
他正坐在弹药箱上,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他的步枪。这是他唯一能感到片刻安宁的时刻,冰冷的钢铁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正在腐烂的内心。
突然,一个微小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猛地抬头,心脏骤然一缩。是那个男孩。他站在几步之外,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那里面有一种弗朗索瓦从未见过的、近乎固执的东西。
在弗朗索瓦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男孩飞快地走上前,将一个小小的、被体温捂热了的东西放在了弹药箱上,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跑进了仓库的深处。
弗朗索瓦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一只鸟,翅膀张开,仿佛正要挣脱木头的束缚,飞向天空。雕工粗糙,显然是用捡来的废木料仓促刻成的,但那股渴望自由的生命力,却几乎要破木而出。
这是一个礼物。一个无声的指控,也是一个卑微的请求。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罗宾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正朝着饮水机的方向踱步而来。他的路线,将精准地经过弗朗索瓦的面前。
弗朗索瓦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不能拿,也不能推。拿,是承认。推,是再一次的残忍。罗宾,用一个巧妙的站位,将他逼进了一个无处可逃的角落。
罗宾走近了。他的目光没有看弗朗索瓦,而是落在了那只木鸟上。他停顿了半秒,那半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是什么?”罗宾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评论天气,“你的小崇拜者送的礼物?”
周围几个正在闲逛的士兵立刻被吸引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弗朗索瓦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一种冰冷的、求生本能的清醒占据了上风。他必须毁了它。当着所有人的面,毁掉它。
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个玩具?”他大声说,好让每个人都能听到,“他以为我是什么?三岁的小孩吗?”
他伸出手,却没有拿起那只鸟。他用食指,对着那只木鸟轻轻一弹。
“啪嗒。”
木鸟翻滚着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一只翅膀,应声而断。
在仓库的另一头,男孩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神里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零件的木偶,一步步地走开。
罗宾看着地上那只断翅的鸟,又看了看弗朗索瓦,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的弧度。他什么也没说,接了杯水,转身回到了办公室。
危机解除。弗朗索瓦赢了这场表演。
他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步枪,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块冰冷的钢铁。
夜里,当所有人都陷入沉睡,弗朗索瓦悄悄地从床铺上爬了起来。他像一道真正的幽灵,在黑暗中摸索到白天的地方,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那只断翅的木鸟。
他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在月光透过窗户投下的微光中,他借着阴影的掩护,仔细端详着这件“罪证”。
就在他准备将它彻底毁掉时,他的指尖在翅膀的断裂处,触摸到了一丝异样的粗糙感。
他心头一动,小心翼翼地沿着裂缝,将那只断翅掰开。
在木头的内部,刻痕的凹槽里,藏着一张被折叠成火柴头大小的纸条。
弗朗索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用颤抖的指尖,一点点地将纸条展开。
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因恐惧和仓促而歪歪扭扭,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她知道了。她很安全。谢谢你。”
弗朗索瓦握着那张纸条,和那只断了翅膀的鸟,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他赢了。他得到了最想要的消息。莉泽尔安全了。
他也输了。他亲手折断了一个孩子为他塑起的翅膀,扼杀了那份在绝望中滋生的、最纯粹的善意。
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那只断翅的木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流泪。为了胜利,也为了彻底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