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沉默,在高芳芳的意料之中。
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靠着屈辱和算计才走到今天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他的世界里,只有利益交换和冷冰冰的现实。
高芳芳知道,要让这头桀骜不驯的孤狼真正低下头颅,光有胡萝卜还不够,必须让他从心底里认同你,敬畏你。
她没有再继续谈论副省长的话题,而是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
“同伟哥,我知道,你这些年,很累,也很苦。”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祁同伟那颗早已被磨得坚硬如铁的心。
祁同伟的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这些年,所有人都只看到他作为公安厅长的风光和权势,或是鄙夷他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手段,何曾有人对他说过一句“你很累”?
“别人只看到你位高权重,前呼后拥。但我爸和我,都还记得你当初在孤鹰岭的样子。”高芳芳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一幅尘封的画卷,“那个为了抓捕毒贩,孤身一人深入毒巢,身中三枪,还死死抱着毒贩不放的缉毒英雄。”
孤鹰岭。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祁同伟记忆的闸门。
那段岁月,是他人生中最纯粹,也最骄傲的时光。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心怀理想的热血青年,相信正义,相信靠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世界。
他以为,那段记忆早就被他自己亲手埋葬在了那个雪夜的操场上。没想到,今天,竟然被老师的女儿,重新翻了出来。
他的眼眶,没来由地有些发热。
高芳芳没有停,她要趁热打铁,把这把火烧得更旺。
“同伟哥,你当年在汉大操场上,向梁璐那一跪……学校里很多人都在背后笑话你,说你没有骨气,为了前途,连男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祁同伟的身体猛地绷紧,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阴郁。
那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是他午夜梦回时,都会被惊醒的噩梦!
他以为高芳芳要拿这件事来刺痛他,羞辱他。
然而,高芳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屈服,那是一场战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和激情,“是你祁同伟,用一个人的尊严,向这个你看不惯的、不公的世道,发起的一场自杀式的冲锋!”
“你用放弃尊严的方式,去换取一个能让你施展抱负、不再被人踩在脚下的平台。这不是懦弱,这是一种极其残酷、极其惨烈的反抗!我懂。”
懂?
祁同伟呆呆地看着她。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么多年,他背负着“软饭男”的骂名,在梁家人的白眼和羞辱中,一步步往上爬。他告诉自己,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都是为了将来能把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他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自己的内心。因为他知道,没人会懂。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小人。
可是现在,高芳芳,这个他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师妹,竟然说,她懂。
而且,她还把他那场奇耻大辱的求婚,定义为一场“自杀式的冲锋”,一场“惨烈的反抗”。
这……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理解的暖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他感觉自己内心最深处,那个最骄傲,也最自卑的角落,被人用最温柔的方式,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所以,你信奉‘胜天半子’。”高芳芳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敬佩,一丝惋惜,“你要用尽一切手段,把这盘被命运作弄的棋局,给硬生生地扳回来。我敬佩你这种不甘被命运摆布的豪气!”
祁同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眶已经彻底红了。
知己!
人生在世,求一知己,何其难也!他以为,高小琴是他的知己,因为她们有相似的出身,相似的伤痛。但高小琴的理解,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慰藉。
而高芳芳的理解,却是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对他整个扭曲人生的深刻洞察和精神上的肯定!
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就在祁同伟心神激荡,防线彻底松动的时候,高芳芳的话锋,猛地一转,变得凌厉如刀。
“但是,同伟哥,你想过没有?你现在下的这盘棋,棋盘是谁的?规则,又是谁定的?”
“是赵立春、是赵瑞龙他们给你画的棋盘!你在这个棋盘上,就算拼尽全力,赢了几个子,甚至最后将了军,那又怎么样?”
“你终究,只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颗在关键时刻,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弃子’!”
“你想想,你为他们做的那些事,真的是在‘胜天半子’吗?还是在为他们‘火中取栗’?最后烧到手的,会是谁?赵家可以拍拍屁股,卷着钱跑到国外去,你呢?你的根在汉东!你用尊严换来的一切,很可能会因为他们的崩塌,而在一夜之间,瞬间清零!甚至……万劫不复!”
高芳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同伟哥,这根本不是‘胜天半子’!”
“这是在用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为别人下一盘,必输的棋!”
必输的棋!
这五个字,像五记重拳,狠狠地打在祁同伟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引以为傲的“胜天半子”的哲学,在这一刻,被高芳芳无情地撕碎,露出了底下那个残酷而可笑的真相。
是啊,他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以为自己在和命运博弈,其实,他只是在权力的斗兽场里,为主人撕咬卖命的一头困兽。主人赢了,赏他几根骨头;主人输了,他就是第一个被宰杀祭旗的。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祁同伟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愚弄、被欺骗后,滔天的愤怒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