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内,烛火幽暗,映得芷和帝后的面容晦暗不明,仿佛戴上了一层精心雕琢的假面。
谢墨寒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官袍破损,唇角还残留着方才被影卫教训时留下的血迹。他强忍着胸腔翻涌的气血,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不解:“帝后!既已决意除去五殿下,雷霆手段,一杯毒酒,一道暗箭,岂不干净利落?为何要多此一举,布下这迂回曲折、耗时耗力的‘同心劫’?臣…愚钝,实在不明!”
芷和帝后闻言,并未动怒,反而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殿内显得格外瘆人。她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案上一支衔珠凤钗,声音柔缓得如同情人低语,却字字淬着剧毒:“直接杀了?呵,谢墨寒,那多无趣,多…便宜他们了。”
她缓缓起身,赤金凤纹的裙裾曳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游走。她一步步走向谢墨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凤眸中闪烁着冰冷而狂热的光芒:“你可知‘同心劫’劫的是什么?它劫的不是命,是痴心人剜不尽的相思,是有情人斩不断的羁绊,是让他们在最深的爱恋中品尝最极致的痛苦!”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里面翻涌着积攒了数十年的怨毒:“当年,蘅和那个贱人,还有陛下…他们毁了我的一生,我的爱情!他们让我成了这六宫之中最尊贵也最可笑的摆设!今日,我就要让他们的儿子,和他心爱之人,好好尝尝这剜心蚀骨、求死不能的痛楚!我要让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毒药,爱得越深,死得越惨!这才叫报复!这才算公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癫狂。
谢墨寒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可神女并不爱他!”
“只要衡儿爱着她,就好了!”芷和帝后缓缓直起身,语气恢复雍容华贵,却更显冷酷彻骨:“更何况,我的谢大人,思衡刚立下收复权杖的不世之功,万众瞩目。若他此时突然暴毙,你以为陛下会如何?他必会倾举国之力,彻查到底!本宫岂能留下如此明显的隐患?”
她唇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冷笑:“而这‘同心劫’嘛,看起来多像是一场意外?或是情劫反噬,或是巫神术法修炼不当付出的代价…与我这深居简出的深宫妇人有何干系?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用情至深,命运弄人。”
她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一箭双雕,甚至三雕。铲除思衡这个皇位最大的绊脚石,顺便带走那个未来可能左右格局的神女。思衡若死,神女必随之神元俱灭;若思衡因情动而亡,神女也必道心崩毁,痛不欲生。这才是真正的绝路,毫无生机。”
她忽然转身,袖中滑出一枚血色玉佩,其上符文诡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更何况,谢大人,你可知这至情至性之人在极致痛苦与绝望中陨灭时,所产生的能量有多么精纯而强大?直接杀了,这力量可就散了,岂不暴殄天物?”
“现在,”她目光重新落在谢墨寒惨白的脸上,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你明白了吗?”
谢墨寒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后背,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美丽皮囊下的狠毒与算计,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他猛地以头叩地,声音发颤:“帝后…深谋远虑,是臣…愚钝不堪!”
“明白就好。滚吧,做好你该做的事,管好你该管的嘴。”芷和帝后挥挥手,仿佛驱赶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语气中已带上一丝不耐烦。
谢墨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令人窒息的凤栖宫。
殿门合上,芷和帝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她对着殿内阴影处冷声道:“影卫听令:全力截杀,但务必让轩辕思衡和那神女,‘顺利’抵达漫州边界后再彻底消失。那里的‘惊喜’,可是本宫精心为他们准备的,可不能浪费了。”
“是!”数道低沉的声音应和,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梁柱、帷幔后闪现,又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然而,不过一炷香后,本该回府禁足反思的谢墨寒,却去而复返,拖着重伤之躯,凭借对宫中密道的熟悉,踉跄地扑到了妙心阁那扇终日紧闭的黑檀木大门前。
“砰!砰!砰!”
他用尽最后力气,用肩膀和头颅疯狂地撞击着门板,嘶声呐喊,声音因恐惧和伤势而扭曲:“开门!求你们…开开门!救我…救我!我知道…我知道帝后的全盘计划!‘同心劫’的真正目的不止是杀人…她们在漫州边界…布下了…布下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聋算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此刻写满了警惕,目光如电扫过门外。
谢墨寒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猛地伸出沾血的手抓住聋算的下摆,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杀局已全面启动…求你们,救救他们,也救救我…救我父亲…”话音未落,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呕出大股带着黑丝的污血,眼睛一翻,彻底昏死过去,手臂无力地垂落。
聋算面色剧变,迅速探身将他拖入内室,反手紧闭大门。
聋算的声音干涩无比,饶是他历经风浪,此刻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起。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宫廷权谋争斗,足以祸乱苍生,吞噬一切的灾难!
正当他心神激荡,不知该如何处置谢墨寒这烫手山芋时,一个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的声音:“答应他。”
是简先生!
聋算深吸一口气,狂跳的心瞬间安定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立刻对闻声赶来的雪禅沉声道:“雪禅,先吊住他的命!你亲自将他秘密送回谢府,务必隐秘,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与妙心阁有过牵扯!”
“是!”雪禅毫不迟疑,立刻取出一枚异香扑鼻的丹药塞入谢墨寒口中,然后小心地扶起他昏迷的身体,迅速走向屋内一道隐蔽的暗门。
室内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忽然,角落的阴影一阵扭曲,一团更为浓郁的黑影悄然凝聚,发出沙哑而充满嘲讽的嗤笑:“废物!如今的巫谢族真是无人了!谢书安懦弱无能,醉生梦死;谢墨寒优柔寡断,首鼠两端,竟被一个妇人拿捏至如此狼狈境地!真是丢尽了本尊的脸面!”
阴影中,简先生的身影缓缓浮现,依旧戴着那张光洁如玉、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他并未理会那团黑影的抱怨,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正在发生的逃亡,淡淡道:“人心贪嗔痴怨,爱恨纠葛,从来最难测。也最好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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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梧宫偏殿。
夜风透过未关紧的窗棂吹入,带来一丝寒意。
轩辕思衡小心翼翼地将缗紫若抱上一辆看似普通、内里却布置了柔软软垫和简易缓冲阵法的马车。即使有阵法缓解,每一次轻微的颠簸仍让她在昏迷中蹙起秀眉,发出痛苦的轻哼。
轩辕思衡心如刀绞,半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她冰凉刺骨的手,试图抚平那“同心劫”带来的噬心之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她苍白的脸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紫修检查完周遭环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门口,面色凝重如水,“你可知是谁布下此局?想来,无论是谁,都绝不会让我们轻易抵达漫州。前路…必是十面埋伏。”
“不能是芷和帝后帝后!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亲姨母,何至于此?若是为了储君之位,…”轩辕思衡摇了摇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先不想了,无论是谁,我都要救紫若,所以,我们必须要分头走。”
他轻轻放下缗紫若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皮纸地图,在车内的矮几上铺开。指尖划过一条蜿蜒曲折、远离主干官道的路径,沉声道:“紫修兄,你修为最高,战力最强。请你带着我的东宫仪仗和令牌,大张旗鼓走官道,吸引所有注意和追杀。”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另一条几乎被遗忘、标注着危险符号的小路上:“我带着紫若、隐昔和另外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走这条废弃的古河道。这条路虽然险峻,要穿过迷瘴森林和乱魂涧,传闻有去无回,但足够隐蔽,也是到达漫州最快的路径。”
紫修看着那条充满不祥标记的路线,眉头紧紧锁住:“这条路…凶险异常,古籍记载有天然迷阵。你带着她,太冒险了。”
“没有时间了!”轩辕思衡猛地打断他,目光再次落在缗紫若因痛苦而轻颤的睫毛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多耽搁一刻,她就多一分危险!这是唯一的生路!紫修兄,拜托你了!”
紫修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凝重,最终化为一片坚毅。他伸手接过那枚沉甸甸的东宫令牌:“好。我会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和我在一起。你们…”
他顿了顿,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超出合作关系的情绪,声音低沉,“务必小心。保护好她,也…保护好你自己。你们的命,现在拴在一起。”
“我会的。”轩辕思衡重重点头,这不是承诺,是必须活下去的信念。
夜色深沉,两队人马悄无声息地驶出苍梧宫,如同汇入黑暗河流的两滴水滴,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向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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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城门!急令!”一行盔明甲亮的骑士护着一辆装饰华贵的四驾马车疾驰而至,为首将领亮出明晃晃的东宫令牌,声音急促。
守城的士卒被这阵势吓到,慌忙用力推开沉重的城门。队伍毫不停留,旋风般呼啸而出,扬起漫天尘土,消失在官道尽头。
“今晚这是第几波了?城门拉肚子了吗?一波接一波!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守军队长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抱怨,“刚才那好像是五殿下东宫的人?这么火急火燎的出城,莫非边境又起战事了?”
还没等他嘀咕完,又一队黑衣黑甲、煞气腾腾的骑士如幽灵般掠至城下,为首者一枚刻着浴火凤凰印记的令牌只是晃了一下,根本不等士卒查验,便直接强行冲门而出,马蹄声沉闷而急促,气势汹汹。
“这…这又是谁啊?凤栖宫?!”旁边的年轻士卒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们怎么也…”
“闭嘴!不想活了?宫里的事少打听!还想不想留着你吃饭的家伙了!”老队长脸色一变,急忙低声呵斥,用力拍了下士卒的后脑勺,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
今夜的神都,注定无眠。
就在这短暂的骚乱间隙,第三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不声不响地驶近城门,车夫递出一块普通的商队令牌,安静地等待检查,混在几个准备清晨出城的货商队伍里,毫不起眼。
老队长刚松口气,正准备例行公事地盘问几句,忽然——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迅疾如电的紫色流光,毫无征兆地贴着高高的城墙垛口掠过,悄无声息地滑出城外,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速度快得仿佛只是月光造成的幻觉。
“队…队长…刚才…刚才那紫光是什么东西?好像…好像飞出去了?”那个年轻士卒结结巴巴地指着城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屁的紫光!夜里站岗站花了眼!哪来的紫光!赶紧检查完这批歇着!再多嘴老子让你去洗茅厕!”老队长强自镇定,粗声骂道,把自己的恐惧压下去,心里却疑云密布,那股不安感越来越重。
而那辆等待检查的青篷马车内,轩辕思衡紧紧抱着因颠簸而蹙眉、无意识蜷缩的缗紫若,对车帘外伪装成车夫的隐昔低声道:“走。”
马车在接受完简单的盘查后,缓缓驶出城门,很快便在一个岔路口悄无声息地脱离商队,拐上一条荒僻狭窄、通往深山的小路,向着更加黑暗的未知深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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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心阁的顶层望角楼。
“开始了。”
黑袍下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数十里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那辆如同蝼蚁般渺小、驶入荒僻小路的马车。他淡淡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仿佛宣告着一场风暴的降临。
“简先生,我们是不是也该动身?”身后的聋算望着漫州方向。
简先生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走吧。去漫州。你的仇,是时候清算了。”
夜浓如墨,杀机已张。通往漫州的路,一切都是未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