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内却是另一番天地,与城外的炼狱判若云泥。
九星台西麓隐现七十二座别院,金丝楠构建的别院沿山势蜿蜒,盘踞如金蛇。飞檐斗拱皆用金丝楠,窗棂嵌着南海运来的琉璃,日光一照,映得阶前汉白玉地面泛着冷光。院中山麓溪水为曲水流觞,水底铺的鹅卵石俱选自南海,石缝嵌夜明珠仿若星斗排列,夜里亮起来,仿似把银河搬进了庭院。
此番洪灾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诗会上一句 “风雨骤变” 的伤怀和感慨。家主们乘翡翠画舫登台,舫中载着歌姬乐师。
在观澜亭中镜湖诗会正酣时,有伶人拨着琵琶,高唱《定风波》:
“金阙琉璃掩暮光,骤雨初歇宴未央。磁盏浮冰西域酒,添否?美人呵手剥鲛裳。”
翡翠画舫载着冰鉴杨梅与西域葡萄酒滑入水门,船头磁牌轻触机关,护城河瞬间升起蛟绡帷幕,把外面的灾民哀嚎和哭喊声隔绝得严严实实。
“忽报千塘筑高堤,无寐。隔帘笑数夜珠凉。半卷舆图凝汗渍,掷笔:不过镜湖几处霜。”
“好一句‘不过镜湖几处霜’!”轩辕熙鸿几乎捏碎手中的折扇,一身月白蟒袍却掩不住眼底的怒火,也掩不住他那双指甲缝隙的泥污。
——那 “几处霜”,是数万灾民的性命!
缗紫若和紫修望着曾经繁华的永兴郡,几乎都浸在镜湖水中,只剩下九星台孤零零立着。
她想起那些被洪水吞没的妇孺,想起那半块泡烂的桂花糕,自责又涌上心头。身旁的紫修悄悄攥紧拳头,后背的雷劫旧伤隐隐作痛,冷汗浸湿了里衣,却没哼一声——他不能在此时露怯。
没等他们平复心绪,一个穿着锦缎管家服的人快步走来,脸上堆着假笑,身后六个小厮齐刷刷闪开,让出一条路:“恭迎贵客!我家主人请诸位登九星台,这边请 ——”
他的目光扫过轩辕兄弟的泥污袍角,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却很快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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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漫过城墙,暮鼓敲过七响。九星台的暮灯渐次亮起,昏黄的光映着偏厅里的四人,显得格外冷清。
他们已枯坐偏厅四个时辰,除了添茶倒水的仆从,再无人问津。檐角铜铃被暮风撩拨得叮咚作响,案几上冷凝的茶汤早已凉透,倒映着两位皇子金线斑驳的蟒袍,倒似在嘲弄—— 昔日的帝家威仪,在此刻竟成了笑话。
“岂有此理!”紫修霍然起身,玄靴重重踏向龟背纹地砖,冰晶龙骨剑鞘撞得案几茶盏“哐当” 作响,霎时浮冰错刃。
“九星县令让两位皇子久候啦!”
鲛绡帘外蓦地传来齿轮啮铁的闷响,——九星县令俞成林趿着官靴,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腰间悬的赤铜鱼符钥,走一步叮当响一下。他草草拱手,三缕青须黏在油光满面的颧骨上,随冷笑颤动。“哎呦,怠慢了!这永兴郡不比神都,这漏刻官当真该斩……底下人不懂规矩。”话未落地,忽撩袍踞坐主位,二郎腿翘得老高。“下官就听了一段小曲,竟误了时辰……”
轩辕熙鸿见他如此怠慢无礼,怒斥地拍掌叩在案几,震得茶汤泛起涟漪:“小小县令见储君不跪,是等着孤替你敲断膝盖骨么?”
“哦!那你定是六皇子!哎呦,六殿下好大火气啊!”九星县令俞成林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轩辕熙鸿,猛然拍掌笑道:“漫州府每年上缴六殿下的供奉,半数是来自永兴郡吧?不对啊,年年都是只多不少,我们永兴郡可从没短过二十万金啊!……怎么,近日水患减了供奉,六殿下就亲自来讨了?”
“放肆!”轩辕思衡广袖一翻,语气带着储君的威严,“永兴郡遭灾,百姓流离,你身为县令,不思赈灾,反倒在此戏谑皇子?”
轩辕熙鸿顿在原处,哪里想到这小县令不吃这套,竟如此油盐不进,冷声道:“孤既能斩镜湖县令,自然也能斩你!”
“哼,那废物罢了!”九星县令俞成林翘着二郎腿,哼笑一声,毫不畏惧。“两位皇子来此,不就是想要讨些赈灾粮嘛?何必,转弯抹角?”
轩辕思衡拉住怒视的轩辕熙鸿,坐在旁座,压着怒火道:“既知我等来意,那便该即刻开仓,赈济灾民…”
未等他把话说完,忽有七重齿轮咬合声自地底涌来,屏风轰然转动。
“先放人,再议粮!”
屏风后传来锈刀刮骨般的声音,枯掌轻拍三下。“俞郡守虽不成器,但终究流着我俞氏血脉。”
一位白发长者披着玄狐大氅,从机关暗门里缓步走出 —— 大氅上竟没沾半分暮色寒露,显然是早就在此等候。俞成林见了他,立刻从主位上滑下来,膝行着让出位置,活像狗见了猛虎。
“这位是永兴俞氏族长俞维宁,按辈分算——”九星县令俞成林谄笑搓手,想凑上前讨好。
“客套话就省了吧。”俞维宁没理他,转头凝视轩辕熙鸿,浑浊眼珠倒映着一抹月光。“六殿下,何时放人,俞某便何时放粮。”
整座厅堂忽陷入死寂,青铜铎铃终忍不住迸发尖啸。
轩辕思衡猛地从袖袍中攥出一册账本,蚕丝封面“永兴矿录“四字,几乎被他捏得变形。“放不放人另说,不知私采金矿、意图谋逆,又该当何论?”
“谋逆之罪?!哈哈!”俞维宁捻须览卷,忽振臂拂袖,转身而去,笑声回荡在齿轮声中。“既如此,老朽倒有份厚礼送诸位——”
话音未落,偏厅的机关轰然启动!
玄铁囚柱自天顶垂落,密密麻麻围成一圈,把四人困在中间,将此间围成一间华丽的囚笼。
“你敢动储君!尔等真要谋逆!”轩辕熙鸿怒吼着,伸手去推玄铁柱,却只震得手掌发麻。
“废什么话!若他要不是储君,我们还懒得抓呢。”九星县令俞成林躲在俞维宁的身后,声音透着嚣张。
任凭紫修挥剑劈砍,冰晶龙骨剑砍在玄铁柱上,只激起一串金石火星,剑身震得他虎口发麻。更何况,此时的他刚受完雷劫,神力尚未恢复,此刻连三成力气都用不出来。
“五哥小心!”轩辕熙鸿见一根玄铁柱朝轩辕思衡砸来,急忙以蟒袖翻卷如云,将轩辕思衡护在身后。玄铁柱擦过他额角,血珠飞溅。
紫修突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冰晶龙骨剑脱手落地,剑身映出他后背——鲜血正从雷劫的旧伤里渗出,把玄色衣袍染得发黑。
“紫修,你……”缗紫若这才发现他背后的雷刑之伤。“你怎么不早说?”
紫修苍白的唇齿,微微扬起。“没事!求上神止水,总要付点代价。”
“连紫修神君都无计可施,……”轩辕思衡看着被困的几人,又看着外面得意的俞氏族人,捶胸顿足,“是孤的错。真是小瞧了这些青山秀水滋养的一批文武双强的永兴郡。怪我太过冲动,竟激怒了他,害得大家被困在此……”
“五哥,别自责。会有人来营救的……”轩辕熙鸿抱住轩辕思衡,拍了拍他的肩头。
“难道……”轩辕思衡抹去眼角未落的眼泪,望着囚笼外的夜色,心里却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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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楠木琉璃顶下,俞维宁正用赤金镊子,喂食笼中“翻云雀”。鸟喙沾着带血的碎肉。
镊尖轻敲笼柱,惊得雀儿扑棱。“那两条轩辕小龙,可还安分?”
俞成林躬身递上翡翠食盒,盒内蠕动着蛆虫,是喂雀儿的 “点心”:“回族长,五皇子砸烂了三盏茶具,六皇子倒是安静——没怎么闹。”他那弓成虾米的脊背渗出冷汗,不敢抬头看俞维宁。
“你瞧这雀儿,”枯指穿过笼隙,俞维宁捏住半片残羽冷笑。“三日前才被剪了飞羽,如今又想飞出这鎏金笼。”
“族长多虑了,九星台三百六十道璇玑锁,便是苍蝇也……”俞成林急忙讨好道。
“莫要大意!”俞维宁摆了摆手,“是否查清那二人的来历?”
“查了!说是跟两位皇子在幽州出生入死的神族之人,法力不弱。”俞成林压低声音,“不过经神都的暗杀几回未死,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神力加持!怕是…现在就是个废人。”
“哦?”俞维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正好,等登基之日,用他们来祭天,也让天下人看看,我俞家的威严。”
“族长思虑周详!”俞成林连忙奉承。
“严加看守!去吧,别惊了我的翻云雀!”俞维宁挥了挥手,打发他离开。
俞成林咽下未尽的谄媚,躬身退走。
瞥了一眼转角残影,他又一摆手,管家躬身呈上《矿工名册》,在光斑交织处。
“禀家主,已按您的吩咐,三百矿工已拔舌,封入矿中,粮仓已增派人手看守,水师卫统领已严阵以待……”
俞维宁轻抚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金有粮,有城有兵,轩辕家坐得江山,我俞家为何不能称个永兴帝?”
“诺!”管家膝行后退,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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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梆子声刚碾过第七道城垛,九星台西角门忽起了一阵阴风。两个持赤硝火把的守卫缩着脖子踱步,铁甲缝隙里钻进的寒意激得人牙关打颤。
“都三日了,这两皇子怎么也没个人来营救啊!”一个守卫搓着手,声音里带着不安。
“慌什么!” 另一个守卫拍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族长说了,等登基后,咱们就是皇亲国戚!囚禁皇子算什么?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不尽!”
“唉,你说,咱们囚禁皇子,是不是诛九族的大罪?”
“你小子,要是族长称帝,咱们不都是皇亲国戚啊?还诛什么九族啊!”
“那倒是……”守卫话音忽滞,瞥见琉璃檐角掠过一抹雪青色残影,惊得声音都变了。“好像有人!”
“咔嗒——”
月心雪青鲛绡裙摆扫过窗棂,碎瓦坠地的声响惊起。
“喵——”
檐角蹲着的黑猫应声炸毛,竖瞳里泛着青光。
“嗨呀,什么人啊!是夜猫!”后一个守卫松了口气,推了同伴一把,“快换班了,别疑神疑鬼的,走!”
两个守卫追着猫影转过照壁时,月心已如壁虎游过九曲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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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殿下——”她压低声音,指尖扣住囚笼的玄铁柱,眼神急切。
“月心!你怎么……”轩辕熙鸿又惊又喜,连忙凑到囚笼边。
“九星台机关重重,九星县更是易守难攻,每个时辰轮换一班守卫,奴家一时难以解开机关密钥,无法带诸位离开此地。”月心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铁丝,试图撬锁,“但我会尽快想办法,你们再坚持……”
“不用等了。” 轩辕思衡突然扯断腰间的玄铁令牌,递到她面前,“拿着这个,去调集镜湖水师卫,让他们……”
“没用的。”
月心推开了令牌,声音带着苦涩,“镜湖水师卫已被俞氏收买,现在听俞维宁调遣。”
“带着这个!”轩辕熙鸿猛然攥住铁栅,褪下白玉扳指放在她的掌心。“让乐正南组织民兵,与隐昔调集外郡的军队汇合,押着永兴郡郡守来换我们!……”
“咻——”
轰然又落下一圈的玄铁柱,把囚笼又缩紧了几分!
月心猛然旋身后仰,足尖勾住的缠魂绫却被突然降下的青铜闸斩断。月心借势翻出琉璃窗,数支淬毒箭矢从墙壁中射出,擦着鼻尖钉入石壁,肩头毒血在夜空拖出凄艳弧线。
“有刺客!抓刺客!”
嘶哑的吼声撞碎子夜寂静,九星台七十二盏赤硝铜灯轰然爆燃。
一团迷香,不知何处飘进来,轩辕思衡刚想捂住缗紫若的口鼻,就觉得头晕目眩。紫修试图运功抵抗,却因旧伤发作,浑身无力。
四人相继倒在青砖上,陷入了黑暗。
昏迷前,轩辕熙鸿望着窗外月心逃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