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惕宫,夜宴。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觥筹交错,丛台歌舞。更是浓酒,已醉万山过。
轩辕鸣赫斜倚孔雀翎醉枕,赤足踏在侍女脊背上,趾间金铃随胡旋舞的鼓点叮当乱响。犀角杯沿残留的葡萄美酒,正顺着鎏金狻猊熏炉的兽口滴落,在绒毯上洇出紫黑血斑。
“臣等听闻——”兵部侍郎之子刘昶突然踢翻银盘,醉醺醺扑到丹墀前,“七殿下在荆州封地,秘制了什么灵丹妙药,仙家的长生不死之法啊?可否告知,让我等凡夫俗子见得一二啊?”他手中鸳鸯转香壶泼出琥珀光,惊得舞姬脚踝银铃骤乱。
“世间竟真的有此等神奇之事啊?”
“我也有所耳闻……”
……
满殿倏寂。十二扇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后,乐师指间漏出半个破碎的音符。
轩辕鸣赫喉间滚出餍足的咕哝,指尖捻起水晶碟里冰镇的龙眼。那莹白果肉在他齿间爆裂时,阶下数十道目光已黏上他油亮的唇。
“想知道?”
他忽然抬脚踹开人肉脚凳,侍女闷哼着滚进灯影死角。
“唉呀,吾等,当然是……想知道啊。”刘昶膝行上前斟满夜光杯:“殿下若肯漏些仙缘……”
酒液晃动的涟漪里,倒映出轩辕鸣赫膨胀的瞳孔。
“丹炉三昧火已烧了九九之数!”轩辕鸣赫猛然振袖起身,腰间玉带撞得玛瑙禁步铿然狂响,“再满一月,帝父吞丹之时——”他抓起金樽泼向穹顶,酒雨淋透飞天的彩绘,“是孤——掌山河之日!”
“恭贺七殿下,得偿所愿,炼得九转灵丹。”
“恭贺七殿下,早登大位!”
“来!干!”
满殿锦衣骤然伏低如潮涌。
琉璃盏碰撞声、谄笑嘶喊声、舞姬坠地玉镯碎裂声,在氤氲酒气里煮成一鼎沸汤。
-----------------
正值满堂欢喜之际,殿门扫兴地轰然洞开。
腥风卷着个泥人滚进夕惕宫,所过之处拖出蜿蜒污痕。那近卫十指扒地爬向丹墀,喉间嗬嗬如破风箱:“殿……殿下……”
“狗奴扫兴!滚远点——”轩辕鸣赫醉眼乜斜,抬脚碾住那人脖颈。
他混沌的脑海里,突然浮现春蒐那日——暴雨中的老五中箭坠马,当时自己躲在松林里,险些笑出声来。“李三虎!”
他猝然暴喝:“李三虎!给孤滚出来!——这个狗东西跑哪儿去啦?”
“李三虎他……”泥浆混着血沫从近卫齿缝间,哆哆嗦嗦地喷出,“被五殿下……掏了窝……”
轩辕鸣赫脚底猛旋,靴跟金钉扎进近卫肩胛:“你灌了马尿胡吣?——老五才醒过来,怎么就抓住他啦?这次不是没射死老五嘛。”
“千真万确啊!”近卫疼得蜷成虾米,“五殿下以猎户诈死做局,今儿辰时在猎户茅屋……生擒了李三虎!”
满殿笙歌骤停。
满座纨绔霎时酒醒,不知谁碰翻了錾花铜釜,滚烫驼蹄羹泼了满身也顾不得擦,数十人推挤着涌向侧门。顷刻间,百丈华殿只剩满地狼藉,风穿过空荡的宴席,掀起沾着胭脂的银箸叮叮乱跳。
这种言辞,怎敢听?一溜烟的,宴席已是空空荡荡。
“这些鼠辈……”轩辕鸣赫气得无语,直接掀翻了酒桌,踩着近卫的脊梁骨踱步,玄色蟒袍下摆浸在血泊里:“那猎户什么来路?李三虎不是夸口,说他收买的是边军神射手?”
那趴在地上的近卫抬起满脸碎瓷片的泥脸,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
“是……是彭州案里……”近卫的脸被踩进碎瓷片,“被陛下斩首的寿星公……之子啊!”
“狗奴才!”轩辕鸣赫癫狂抽剑,寒光劈裂三足凭几,“他爹的贱命值几个铜板?也配骗走孤——一百金!”
轩辕鸣赫平生最讨厌别人骗他钱财,听完此事,更是怒不可遏。
“啊,李三虎连孤的钱都敢骗!叫你骗我,骗我……”
剑锋毫无滞碍地削断那近卫的咽喉,头颅滚到刘昶遗落的玉带前,双目圆睁望着穹顶飞仙壁画。
没想到,这近卫的运气真是差啊,难得有这么一次比李三虎溜得还快,却比李三虎死得更快。
血泉喷上轩辕鸣赫面颊时,他忽然咯咯笑起来:“老五啊老五……你使诈,你阴我!”剑尖拖过金砖划出刺耳鸣响,“你装死三日,原是要钓我这尾金龙?”
-----------------
熏天酒气混着血腥,熏得轩辕鸣赫踉跄扑向蟠龙柱,胡乱挥舞着刀。
“啊,孤该怎么办?要是帝父知晓此事……啊……”
他的额角与那冰冷的龙鳞猛然相撞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让他不禁浑身一颤。目光扫过——龙柱上的倒影——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一袭华美的长袍,但袍袖处却沾染着点点猩红的血迹,他头上的金冠也歪斜着,狼狈不堪。最让他看不下去的是,那脸上的神色——仓惶、惊恐,……
轩辕鸣赫被自己的模样吓得退了两步。
“七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角落突然传来细弱呜咽。
小宫女蜷在翻倒的食案后,牙齿磕得咯咯响:“您……您去……去求帝后娘娘……”
轩辕鸣赫混沌的脑髓里,倏然刺进一束光。
他想起去岁冬至,自己将毒杀陈美人的药粉倒进胭脂盒时,母后如何用护甲挑起他下颌:“我儿做得干净,凤栖宫永远替你扫尾。”
“备轿!”他踢开滚到脚边的头颅,染血的锦靴踩过满地猩红,“去凤栖宫!”
“殿下!靴……靴子!”
一行小宫女和小太监捧着从血泊里捞出的紫金舄追出殿门。
轩辕鸣赫却赤足奔过汉白玉阶,夜风掀起他散乱的发丝,露出暴戾而胆怯的脸……
他回头望向夕惕宫,千盏金灯,将残局泼染成流淌的熔金之河。
琉璃地砖上,近卫无头的尸身还在抽搐,血水正汇向丹墀下饕餮纹的排水兽首。
兽口獠牙间,半块饴糖被血泡得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