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夏日暴雨前的闷雷,迅速在良德县炸开。
庆丰堂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开始大量抛售粮食。
起初还有人不信,可当几个胆大的乡亲眼见为实后,恐慌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本就因前些时日大雨冲毁部分稻田而愁云惨淡的乡民们,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村口的老槐树下,佃户杨老栓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泥土,声音嘶哑,“田里没收成,指望着卖些山货换点米下锅,如今粮价一下子跌成这样,山货肯定也跟着掉价……庆丰堂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听说官府还要照常征收秋税……”旁边有人低声补充,引来一片绝望的叹息。
小满站在货栈后院,听着前堂传来乡邻们忧心忡忡的议论,手里捏着一把新收的占城稻谷,指节泛白。
谷雨从外面匆匆进来,脸色难看。
“阿姐,打听清楚了。庆丰堂这次运来的粮食,少说也有上千石,就堆在他们城西新租的大仓里。价钱压得极低,分明是想挤垮其他粮行,独占市场。”
“他们哪来这么多本钱压价?”小满蹙眉。
谷雨压低声音:“我悄悄问了码头上相熟的力夫,说那粮袋……看着不像新粮,有些甚至带着霉味。而且,押运的人里,有官差打扮的。”
官差?霉粮?小满心头一跳,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
庆丰堂莫非在倒卖官仓的陈粮,甚至……霉变的粮食?若是如此,他们压价就不难理解了。
可他们怎么敢?
“阿娘和大姐呢?”小满问。
“在后院哄小草和女女。”谷雨叹气,“陈伯去地里看稻田了,回来就一直闷着头抽烟,没说话。”
小满知道,必须尽快想办法。否则,不仅乡民们活不下去,沈家货栈和她们刚刚起步的新作物推广,也将前功尽弃。
看来,她今日还得去找萧翊了。
傍晚,小满提着一小篮新做的花药糖块,来到了桂花巷。
萧翊刚从不远的卫所回来,眉宇间带着疲惫,听闻小满来访,立刻将她请进了书房。
书房简朴,只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幅简陋的岭南舆图。
小满没有寒暄,直接将庆丰堂压价售粮,乡民困境以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
“我怀疑他们在倒卖官仓陈粮,甚至霉粮。”小满最后说道,目光紧盯着萧翊,“若真如此,他们压价倾销,不仅为垄断市场,恐怕更是为了尽快处理掉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萧翊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沉默良久。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你的猜测,并非没有可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黄千户前日也曾提及,州府官仓确有核查旧粮,腾换新储的文书下达。只是……这数量和时间,未免太过巧合。”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庆丰堂的李掌柜,有个远房表亲在州府户曹任职。”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里应外合?”
“眼下还无实证。”萧翊走到桌边,手指在舆图上良德县的位置点了点,“但此事牵涉甚广。若真是倒卖官粮,便是大罪。可眼下最急的,是稳住粮价,不能让庆丰堂得逞,更不能让乡民彻底断了生路。”
“如何稳?”小满急切地问,“我们囤粮不多,根本无法与他们对冲价格。”
“我们不与他们拼价格。”萧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另辟蹊径。”
他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其一,我以‘采办协调’之名,即刻行文上报卫所及县衙,言明良德县粮价异动,恐引民变,建议官府即刻开设粥棚,平价售粮,以安民心。此举至少能分担部分压力,也能敲山震虎,让庆丰堂有所收敛。”
小满点头:“官府若能出面,自是最好。”
“其二,”萧翊笔尖不停,“你明日便去找里正伯,联合乡里有声望的老人,将乡民组织起来。庆丰堂压价,我们便以货栈名义,用稍高于他们的价格,收购乡民手中的山货,药材,甚至他们编织的筐篓等物,但要求以物易物,部分折算成我们提供的粮种。占城稻,番薯,木棉,皆可。”
小满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绕过粮食交易,直接用生产资料换生活资料?既帮乡民渡过眼前难关,又推广了新作物?”
“不错。”萧翊颔首,“庆丰堂能压粮价,却压不了山货和手工制品的价值,更无法提供这些能改变未来的种子。只要乡民们看到希望,就不会被低粮价彻底击垮。而且,我们收购的山货,可以经由我的渠道,运往雷州等各地销售,利润足以支撑这部分支出。”
他顿了顿,看向小满,语气凝重:“但这需要你和里正伯尽快说服乡民。时间紧迫,必须在庆丰堂彻底搅乱市场之前,稳住人心。”
“我明白。”小满重重应下,心中豁然开朗。萧翊的策略,不仅务实,更带着一种长远的眼光。
“其三,”萧翊压低声音,“关于庆丰堂倒卖官粮的嫌疑……我会让石清和会所暗中调查。若能拿到证据……”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冷意已说明一切。
两人在书房内仔细商议着每一个细节,烛火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两个在惊涛骇浪中奋力划桨的舟子。
当小满与萧翊商议停当,准备告辞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嬷嬷扶着萧老夫人站在门口。
老夫人穿着一身深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面带病容,眼神却依旧清亮。
“翊儿,小满姑娘,事情可商议完了?”萧老夫人声音温和。
“祖母,您怎么起来了?”萧翊连忙上前搀扶。
“人老了,觉少。”萧老夫人摆摆手,目光落在小满身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小满姑娘,辛苦你了,为了乡里的事这般奔波。”
“老夫人言重了,这是小满该做的。”小满敛衽行礼。
萧老夫人示意春喜在外面等候,自己慢慢走到椅边坐下,打量了一下书房:“你们年轻人商量正事,我这老婆子本不该打扰。只是……”她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小满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家中可为你定下亲事了?”
小满没料到老夫人会突然问起这个,脸颊微热,垂下眼帘:“回老夫人,家中……尚未。”
“哦?”萧老夫人端起春喜方才送来的茶,轻轻吹了吹,“像你这般能干又心善的姑娘,提亲的人怕是早就踏破门槛了吧?可是……心中已有了中意的人选?”
这话问得直白,连一旁的萧翊都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小满心跳漏了一拍,脑海中瞬间闪过郎岩那双深邃的眸子,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她稳住心神,恭敬地回答:“老夫人谬赞了。如今家中事务繁多,货栈也需人打理,小满……暂无暇考虑这些。”
萧老夫人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和故作镇定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也不点破,只悠悠叹道:“女儿家的终身大事,终究是重要的。遇着合适的,也别太耽搁了。”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萧翊。
萧翊面无表情,只盯着手中的茶杯。
小满愈发窘迫,连忙道:“多谢老夫人挂心。天色已晚,小满就不打扰老夫人休息了,告辞。”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背后还能感受到萧老夫人那带着笑意的目光。
走出萧家小院,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小满才觉得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
萧老夫人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但她此刻无暇细想。
粮价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萧翊的策略虽好,但执行起来千头万绪。
要说服里正和乡民,要组织收购,要安排运输……
每一件都不容易。
她抬起头,望着夜空稀疏的星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必须去做。
回到家中,小满娘和惊蛰还在灯下等着她,面露忧色。
小满将萧翊的计划简要说了,只是隐去了调查庆丰堂倒卖官粮的敏感部分。
“……所以,我们得尽快行动起来。”小满看着阿娘和大姐,“阿娘,明日您和我一起去找里正。大姐,货栈和作坊就交给您和谷雨了。”
小满娘看着女儿疲惫却坚定的脸庞,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满儿,难为你了……”
“阿娘,我们是一家人。”小满反握住阿娘的手,“只要大家齐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惊蛰也点头:“你放心,家里和货栈有我们。”
这一夜,潭垌乡许多人家都亮着微弱的灯火,忧心着明日的生计。
而在沈家,小满房里的灯更是亮到很晚,她在纸上细细规划着明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然而,他们都未曾料到,庆丰堂的动作,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快,也更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茂才就急匆匆地拍响了沈家的院门,脸色铁青:
“小满!不好了!庆丰堂……他们放出话来,说凡是把山货卖给沈家货栈的,他们庆丰堂一粒米,一文钱都不再收!他们这是要……要断了所有跟咱们往来的人的生路啊!”
小满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刚刚写好的计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