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带着石清离开了,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渐沉的暮色,也带走了方才那一丝短暂的喧闹。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老榕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隔壁作坊里隐约传来的惊蛰指挥柳枝和翠柳收拾工具的细碎声响。
小满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被当作“武器”的账本,指尖微微发凉。
萧翊最后离去前,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他状似随意问出的那句话。
“怎么最近都没见到哑奴?”
这话像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地搪塞了过去。
萧翊显然看出了她眼里的闪烁,他没有追问,只是那了然的眼神,让她一阵心虚。
“小姐,喝点花茶定定神吧。”柳枝不知何时端来了一杯温热的桂花茶,轻轻放在石桌上。
她看着小满有些苍白的脸色,眼中带着担忧,但懂事地没有多问,放下茶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作坊。
小满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清雅的桂花香沁入鼻尖,却未能驱散她心头的纷乱。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和压力都排解出去。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小草和赵大一大早跟着阿娘陈氏以及老仆陈伯去山里查看豆苗还没有回来,福安被她派去了萧翊的桂花巷小院帮忙。
此刻,这偌大的宅院,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人可诉的秘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敞开的大门,她想透过这大门通向街巷。
几天前,就是在那条街的拐角,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郎岩,黑石峒的少峒主,那个她刻意疏远却又无法从心底抹去的身影,正与沉默寡言的哑奴站在一起。
两人并未有交流,但那种姿态,绝非偶遇。
郎岩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而哑奴……
那个平日里低眉顺眼,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人,那一刻站得笔直,眼神锐利,竟透出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气势。
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然后迅速离开,消失在人群里。
那一幕,像一根刺,扎进了小满的心里。
哑奴是她一年在长安人牙手上买下的。
那时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因为不能说话,身份神秘,无人敢要。
小满看他不似奸恶之徒,又怜其遭遇,便花了些银钱带他回来,治好了伤,让他做些力气活。
哑奴力气极大,手脚也勤快,虽然沉默,但交代的事情总能做得妥帖,久而久之,便也成了沈家的一份子。
小满从未深究过他的来历。谁没有点不愿提及的过去?她给予信任,哑奴回报以忠诚和勤恳,这便够了。
可现在……
他和郎岩?他们怎么会认识?是什么关系?
郎岩是俚人,是黑石峒未来的首领。
而哑奴,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哑巴……这两者之间,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一个让她不安的念头浮上心头,哑奴的出现,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偶然?他来到沈家,是别有目的?而他的目的,是否与郎岩有关?与黑石峒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
那她这一年多的信任,岂不是一场笑话?沈家货栈,会不会已经卷入了一场她毫不知情的漩涡之中?
她很想立刻去找郎岩问个清楚。
那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笑起来带着山野气息的青年,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多次明里暗里地帮助过她。
他前些天送来的山货和药草,虽然没有明说是他送来的,但是她知道是他,他曾看向她时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回应。
她是汉家女,他是俚人未来峒主。身份的鸿沟,世俗的眼光,像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刻意保持距离,是不想给他无谓的希望,也不想给沈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关联,让她心乱如麻。
“阿姐?”一声轻柔的呼唤从廊下传来。
小满回过神,只见弟弟谷雨抱着已经睡着的女女,正站在房门口。
女女的小脑袋靠在谷雨单薄的肩膀上,睡得正沉。
谷雨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小满:“难得见阿姐有这么……生动的时候。”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显然是指刚才和萧翊的“追逐战”。
小脸上微微一热,有些窘迫地瞪了谷雨一眼:“胡说什么,还不快把女女放床上去,仔细着凉。”
谷雨笑了笑,不再打趣,抱着女女轻手轻脚地回了房。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的旧书,靠在廊柱下就着最后的天光看了起来。
那是他向学堂的李先生借的游记,记载着各地的山川风物。
自从长安归来,摔断了腿,失去了科举入仕的可能后,谷雨便沉静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是帮着照料年幼的外甥女,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但也比从前更加沉稳。
小满看着弟弟安静的侧影,心中一阵酸涩。
谷雨本是读书的好材料,若非……
如今却只能困在这小镇之中。沈家的担子,终究是落到了她的肩上。她不能乱,更不能倒。
她强迫自己收回纷乱的思绪,重新坐回石凳上,摊开账本。
数字是冰冷的,却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胡记糖铺的挤压,货栈日益艰难的周转,还有萧翊那边刚刚起步、却已暗藏杀机的“商路”,每一件,都迫在眉睫。
整个沈家院落,陷入了一片沉寂的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满感到眼睛有些酸涩,正准备合上账本休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院墙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她的心猛地一跳,警惕地抬头望去。
树影婆娑。那里空无一物,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是野猫吗?还是……
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墙角的泥土有些湿润,似乎被人踩踏过。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在几片落叶之间,发现了一小截被踩进泥土里的黑色的羽毛。
那不是普通的鸟羽,色泽乌黑油亮,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羽杆粗硬。
小满认得这种羽毛,这是山里一种大型猛禽,黑鸢的尾羽。
俚人部落中,尤其是黑石峒的战士,有时会佩戴这种羽毛作为装饰或勇武的象征。
哑奴……郎岩……黑鸢羽毛……
小满的手指捏着那截冰冷的羽毛,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
哑奴回来过?他在这里停留过?这羽毛,是他不小心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的某种信号?
她站起身,环顾着院落,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家,似乎也变得陌生而危机四伏。
信任开始动摇,熟悉的面孔背后可能藏着未知的秘密。
萧翊带来的外部风险尚未平息,内部潜藏的暗流却又开始涌动。
她将羽毛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羽根刺得掌心生疼。
哑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郎岩,究竟在谋划什么?而这一切,又将会把沈家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