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蓝桥驿时,天刚蒙蒙亮。官道上的尘土被南来的车马碾得虚浮,风一吹就卷成黄雾,呛得人直皱眉。
挑夫的扁担压弯了腰,竹编的货筐里晃着半袋糙米;妇人怀里的婴孩饿得直哭,哭声被车轮“咯吱”声绞得细碎;还有些商贾模样的人,缩在马车里掀着帘角张望,眼神里带着些慌乱。
萧翊勒住马,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对石清道:“把那辆的马车拆了。”
那马车原是萧夫人的座驾,车壁嵌着螺钿,车门挂着穗子,此刻在逃难的人流里有些扎眼。
石清和赵大找了块石头,几下敲掉了车门上的铜环,扯掉了穗子,又用泥灰抹掉了螺钿的光。
萧翊牵着车去了镇上的骡马店,老板是个精瘦的汉子,掂着萧翊递来的银锭,眼珠转了三圈,才从后院牵出两匹骡——毛色是不起眼的灰,蹄子却厚实,腕骨处的肌肉鼓鼓的,一看就是能爬山的料。还添了半袋粟米、一小捆草药,算是找补的差价。
萧夫人和萧晴挤进了另一辆马车。车板没铺棉垫,硌得人骨头疼,车轴每转一圈都“吱呀”叫。
萧晴刚要撇嘴,被萧夫人拽了拽衣角——前几日过一道陡坡,车差点滑下去,是小满和哑奴,赵大趴在车后用后背顶住的,小满的袖口都磨破了,渗出血印。她把到了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默默往母亲身边挪了挪。
进秦岭那日,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布。萧翊选的古道藏在密林里,路窄得只能过一辆车,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谷,风从谷里钻出来,带着股树腥气,吹得人后颈发凉。
最陡的那段坡,马车怎么也上不去。石清和哑奴在前头拽着缰绳,赵大和福安在后头推车轮,脊梁弯得像弓,汗珠子砸在石头上,“啪”地一声就没了影。
萧翊脱了外衫,露出里面的短打,袖子一卷,也加入了推车的队伍。他平日里细皮嫩肉的手,此刻被麻绳勒出了红痕,却没哼一声。
小满站在坡上,手里攥着根粗麻绳,绳头系在车辕上。她喊着号子,声音不大却清亮:“一、二、三——使劲!”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舞,额前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脸上。萧夫人和萧晴的两个丫鬟,也学着她的样子,找了两根树枝垫在车轮下,手被树枝硌得通红。
到了夜里宿营,就在山洞里生火。火光照着每个人的脸,都蒙着层灰。
小满用石块支起锅,煮了锅稀粥,里面掺了些野菜。她给萧晴盛粥时,萧晴盯着她的手——指腹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破了,结着血痂。她接过碗,小声说了句:“谢谢姐。”
过关卡是最熬人的。
离隘口还有半里地,萧翊就让队伍停下。他亲自检查每个人的衣裳:萧老夫人穿的是粗布袄,头上裹了块蓝布帕;萧夫人早已经卸了钗环,把头发挽成个普通妇人的髻;连石清和哑奴都换了短打,藏起了佩刀。他自己则揣了个钱袋,里面是零碎的铜钱和一小块银,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隘口的官兵穿着明光铠,甲片在太阳下闪着冷光。为首的队正是个络腮胡,手里的长矛往地上一顿,声如洪钟:“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萧翊赶紧上前,脸上堆着笑,笑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回官爷,小的是岭南人,带着家眷回祖籍。老母体弱,经不起官道上的折腾,才走了这条近路。”他边说边从袖里摸出那小块银,悄悄塞给队正,“官爷辛苦,买碗茶喝。”
队正掂了掂银子,眼皮抬了抬,目光扫过马车:“车里装的什么?”
“都是些旧衣裳,还有点干粮。”小满扶着萧老夫人走过来,老夫人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劳烦官爷通融通融,老婆子实在熬不住了。”小满给萧老夫人顺背的手,悄悄捏了捏她的衣角——这是她们提前说好的,老夫人“体弱”,总能博点同情。
队正的目光落在哑奴身上。哑奴站在马车旁,低着头,手里牵着骡,看着像个普通的赶车人,可那肩膀宽得像座山,藏在袖子里的手骨节分明。队正“哼”了一声,却没再追问,挥挥手:“走吧走吧,快点过!”
直到过了隘口,走出老远,萧夫人才敢大口喘气,手心里全是汗。
银钱像指间的沙,越攥漏得越快。
小满每晚都借着篝火的光算账,用根炭笔在油纸背面画道道:今日过卡用了三钱银,买粟米花了五十文,给骡马买草料二十文……画到最后,她总盯着剩下的那几串铜钱出神。
萧翊看在眼里,夜里找了个机会,把小满叫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玉佩——玉质不算顶尖,却也温润。“明日去前面镇上,把这个当了。”他声音低低的,“别让祖母和母亲知道。”
小满捏着玉佩,指尖能摸到上面的刻痕。她抬头看萧翊,他的脸在火光里明明暗暗,下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却比往日更沉稳。她点了点头,把玉佩小心揣进怀里:“我去当,能多换些钱。”
队伍里的人,都在悄无声息地变。
萧夫人见小满把自己的干粮省给萧晴,会默默把自己碗里的野菜拨一半给小满。萧晴总缠着小满,夜里怕黑,就攥着小满的衣角睡,把那句“你就是个商女”忘得一干二净。萧老夫人看小满的眼神,越来越温和,有时会把自己攒的几颗蜜饯塞给她,说:“含着,润润嗓子。”
萧翊和小满的默契,更是不用说。过沟谷时,萧翊刚皱眉,小满就已经找好了搭木板的石头;宿营时,萧翊看一眼天色,小满就知道该多捡些柴,夜里要变天。
这日午后,队伍终于走出了秦岭的深山。地势渐渐平缓,风里没了树腥气,多了些水的潮气。远处的地平线上,能看见一条隐约的白痕——那是江河的影子。
“前面就是山南西道了。”萧翊勒住马,望着远方,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有股劲,“过了这儿,就得想办法渡长江了。”
长江。那三个字像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小满望着那道白痕,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手心的水泡磨破了,结了层茧,勒着缰绳也不觉得疼了。
她回头看了眼车队,萧老夫人在车里闭目养神,萧夫人正给萧晴拢着头发,石清和哑奴在检查骡马的蹄子……每个人脸上都有疲惫,却没人停下脚步。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江水的气息,像是在催着他们,往更未知的前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