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期盼中悄然滑过。
谷雨在周司业府上的学业渐入佳境。周老先生虽严厉,但教学有方,谷雨又肯用功,进步肉眼可见。
每日清晨,福安便驾着那辆半旧的马车,载着谷雨前往周府,傍晚时分再准时将他接回静园。
谷雨的小脸褪去了初来时的懵懂与不安,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沉静,眼神也愈发清亮坚定。小满看着弟弟的成长,心中稍慰,这是她们在长安最坚实的希望。
农庄的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暂时没有回音。福安按萧翊的吩咐跑了几趟西市的“庄宅牙行”,带回来的消息都不甚理想。要么是位置太偏,交通不便;要么是田地贫瘠,水源匮乏;要么就是价格高得离谱,远超小满的预算。
那十二贯钱,除去谷雨的束修、日常开销、作坊原料采买,再预留一部分应急,能用于置业的实在有限。偶尔有一两处看着勉强合适的,产权却又模糊不清,牙人语焉不详,小满和福安都不敢轻易涉足。购置产业,尤其是在京畿之地,远非易事。小满只能按捺住急切,一边继续攒钱,一边耐心等待合适的机缘。写给母亲的信,算算时日,应该还在漫长的驿路上跋涉,驿路迢迢数千里,正常公文传递亦需月余,私人信件耗时更久,且无保障。
静园这几日,却成了竹枝巷的焦点。
一股奇特的、浓郁霸道的咸鲜香味,混合着肉香和某种辛香料的独特气息,日复一日地从那小小的院落里飘散出来,霸道地侵占了整条巷道的空气。起初只是若有若无,后来愈发醇厚诱人,勾得巷子里的住户们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这日午后,酱香尤为浓烈。小满和春杏正在灶房里忙活最后一批肉酱的封装。几口小陶瓮整齐排列,里面盛满了不同色泽和风味的成品:深褐色、咸鲜浓郁的纯虾酱;红亮油润、肉香扑鼻的羊肉酱。用的是萧翊昨日派人送来的一整条上好羊腿肉,价格不菲;还有一种是浅褐色、加入了长安本地香料的改良版,既保留了虾酱的底味,又融入了长安人喜爱的风味。
案板上还散落着几片翠绿清香的叶子——正是小满特意让春杏寻来的紫苏叶,这紫苏叶在长安可不便宜。小满试着在部分肉酱里拌入切碎的紫苏末,增添了一丝独特的清香,中和了肉酱的厚重感。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试探性的呼唤,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似乎是被这浓郁的香味呛到了。
春杏擦了擦手跑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两位妇人,一位是住在斜对门的张娘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细棉布的衣裙,面容和善;另一位是隔壁的李婶,年纪稍长些,穿着半旧的绸衫,眼神带着精明的好奇。两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院里嗅着。
“张娘子,李婶,您二位这是……”春杏笑着打招呼。
“哎哟,春杏姑娘!”张娘子先开了口,脸上堆着笑,“实在不好意思叨扰。就是……就是你们家这天天飘出来的香味,可把我们整条巷子都香迷糊了!我家那口子,还有隔壁李家小子,天天回来就问,静园这是做什么仙丹妙药呢?香得人坐立不安的!”
李婶也赶紧附和:“是啊是啊!这味儿,又鲜又香,还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闻着就下饭!我们家老头子昨儿就着这香味,硬是多吃了半碗粟米饭!这不,实在忍不住了,厚着脸皮过来问问,小满姑娘这是做的什么好东西?能不能……能不能匀给我们一点尝尝鲜?价钱好说!”她眼睛直往飘着香味的灶房方向瞟。
小满闻声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张娘子,李婶,快请进来坐。不是什么仙丹,就是自家捣鼓的一些酱料。让二位见笑了。”
两位妇人进了小院,那股香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咽口水。小满让春杏端来两个干净的小碟子,每样肉酱都舀了一小勺放上,又掰了两小块新蒸的粟米饼递给她们。
“您二位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小满热情地招呼。
张娘子和李婶早就等不及了,接过饼,蘸了点酱就往嘴里送。
“唔!”张娘子眼睛一亮,“这……这鲜!是虾的味道?可又比虾酱香醇多了!还有肉香!”
“香!真香!”李婶嚼着,连连点头,“这咸淡正好,油润润的,拌饭拌面绝了!咦?这股子清香味儿……是放了什么?”她指着那碟加了紫苏末的肉酱。
小满笑着解释:“这是加了些许紫苏叶末,提味解腻的。”
“紫苏?好东西啊!”李婶是懂些药膳的,“紫苏行气和胃!姑娘好心思!这酱……卖不卖?我瞧着比东市那几家老字号酱铺的也不差!”
小满心中微动,这正是她想要的反馈。她谦逊道:“婶子过奖了。这些都是自家做着试试的,还没想着卖呢。您二位要是喜欢,这些拿回去尝尝。”她示意春杏用干净的小油纸包,每样都给两位妇人包了些。
张娘子和李婶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又好奇地问了问做法。小满只说用了些岭南带来的方子,加了本地河虾羊肉和香料,具体细节自然含糊带过。两位妇人得了实惠,又满足了好奇心,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还直夸小满姑娘心灵手巧,人又大方。
这小小的邻里互动,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小满心中因农庄无着落而产生的些许阴霾。至少,她的尝试得到了认可。她看着剩下的肉酱,心中盘算:虾酱成本低,羊肉酱成本高但更迎合长安口味,或许……这也能成为一条小小的财路?或者,至少能补贴些家用?
岭南·黑峒寨————
远在岭南莽莽群山之中的黑峒寨主楼内,气氛却与长安静园的酱香温馨截然不同。郎岩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浓眉紧锁,听着手下几位峒老和头人汇报着寨中事务、周边峒寨的动向以及与州府微妙的往来。
他阿爸好像什么都不管了,只关注那边桥梁的建设。他离开长安不过数日,寨中积压的事务便已堆积如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让他分身乏术。
“……还有,少主,”一名心腹低声禀报,“长安那边,有信来。”他恭敬地呈上一个密封的小竹筒。
郎岩精神一振,挥手屏退左右。他迅速拆开竹筒,取出里面卷得细细的纸条。上面是用密语书写的蝇头小楷,记录着静园这几日的点滴:谷雨学业顺利,小满在打听农庄,应该是想在长安附近购置一处农庄。
郎岩的目光在“购置农庄”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能想象小满那双清亮眸子里此刻定然盛满了坚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她想扎根,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份倔强和清醒,让他心疼又敬佩。
他何尝不想帮她?黑峒寨在良德是雄踞一方,但在长安,他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郎家在长安确实有些产业,但多是些不起眼的货栈和几处租赁的铺面,用以打探消息和方便族人往来,根本无力插手京畿之地的田产交易。即便有门路,以他对小满的了解,她断然不会接受他大笔的银钱馈赠,那只会让她感到负担和不自在。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郎岩。他能为她挡住岭南的风雨,却难以撼动长安城厚重的壁垒。他派去的暗哨,也只能远远看着,护她安全,却无法替她解决这扎根的难题。
沉默良久,郎岩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作一小簇青烟消散。他提笔,在另一张纸条上快速写下几行密语:“继续守护,勿扰。留意京畿田产动向,若有清朗小庄,无论大小,速报。另,寻上等虾干、紫苏、长安未有之岭南之物,香草,备齐,择可靠商队,秘密送至静园。勿言吾所赠。”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守护她的安全,为她留意机会,再悄悄送去她可能需要、却不会让她联想到是他的家乡之物。他将纸条封好,交给心腹:“速发长安。”
做完这一切,郎岩走到窗边,望着北方层叠的山峦,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遥远的皇城,落在静园那个倔强忙碌的身影上。长安的风,终究要靠她自己来闯。而他,只能在遥远的岭南,做她最沉默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