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号”巨大的船帆鼓满了风，猎猎作响，终于将喧嚣的端州码头抛在身后。浑浊的西江水在船舷两侧翻涌，甲板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乘客，人声嘈杂，汗味与货物气息混杂。
黄生引着小满姐弟穿过略显拥挤的通舱，来到靠船尾的两个相连铺位。“小满姑娘，谷雨小兄弟，这边稍清净些，还有个舷窗能透透气。”他指了指那扇不大的圆窗。
“多谢黄镖头费心。”小满道谢，看着谷雨乖乖爬上铺位，拿出《论语》注疏。小家伙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足了，只是坐下后，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瞟向站在舷窗边的三姐。
小满倚在冰凉的窗框边，目光穿透模糊的玻璃，固执地投向码头上那座早已空无一人的货栈二楼。江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吹不散心头那点沉甸甸的、带着涩意的怅惘。
是他吧？那个影子，她用力闭了闭眼。何必想呢？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粗糙的木窗框，小满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和心绪。眼下，她有更重的担子。
“沈小娘子！可算找着您了！”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热情招呼响起。微胖的李掌柜笑呵呵地挤过来，身后跟着胡商阿卜杜勒和州府百味斋的管事。
小满立刻换上得体的笑容：“李掌柜，几位东家，快请里面坐，地方窄，怠慢了。”她示意谷雨往里挪挪。
“怠慢啥呀！”李掌柜摆摆手，眼睛发亮，“沈小娘子，你那糖块，真是绝了！老李我直说，想在良德那头设个点，分销你这‘玉露’，你看咋样？货得供得上！”
胡商阿卜杜勒急切地比划：“糖，美！香！长安，好！我，阿卜杜勒，要！一百盒，先！”他伸出粗壮的手指。
百味斋的管事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片：“沈姑娘，鄙店对凉茶口味极感兴趣。夏日炎炎，此物解馋又清凉，必受追捧。月供几何？价格几何？”
小小的舱门顿时热闹。谷雨缩在铺位最里面，抱着书卷，小脸紧绷。
小满深吸一口气，笑容不变：“承蒙各位东家抬爱。”她对李掌柜道：“李掌柜想在良德设点，小满欢迎。只是糖块工艺繁复，产量有限，我们家良德已有店铺，您可以在您本地县城设点也都可以。若掌柜诚心，小满保证优先供货，只是量需时日扩充。”她报出一个合理抬高的价格。
李掌柜捻着短须：“价还算公道，东西金贵。只是这量……”
“还有我的！一百盒！”阿卜杜勒插话。
“阿卜杜勒老爷莫急，”小满转向他，“您要的数量大，小满感激。只是长途运去长安，风险不小。船要稳，镖要硬，损耗和护卫花销。” 她巧妙引出痛点。
“路，不怕！我，有骆驼队！船，也有！”阿卜杜勒拍胸脯，随即皱眉，“但糖，不能碎！不能坏！你的盒子，塞草（甘蔗渣），好！但不够！”
“正是！”百味斋管事接口，“运输一道，才是大关节。姑娘可有长期合作的船队和可靠的镖行？”
小满等的就是这句。她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舱外留意动静的黄生身上。“说到这个，”她声音提高，带着诚恳请教，“黄镖头，您走南闯北，像我们这种精贵货色，要找长期稳妥的船队和实力过硬的镖行合作，该注意些什么？比如……像良德县雷州会所的陈大膀陈镖头，他那边常年走这条水道，还有您的威远镖局，这条线上的口碑如何？”
黄生闻声走近，抱拳正色：“小满姑娘问在点子上。雷州会所是岭南老字号，陈大膀兄弟更是会所里排得上号的好手，水上功夫硬朗，押货稳当，在这西江、湘水一线名头响亮。至于威远，护镖是本分，姑娘这批糖块能安然到端州，便是明证。真要谈长期，还需详细章程，保价、路线、风险分担，契约要定死。”他既抬举了陈大膀，也肯定了自身，更强调了契约。
商人们纷纷点头。李掌柜拍板：“好！有黄镖头这话，老李心里有底！沈小娘子，江陵找茶馆，好好聊聊分销和运输！我先付定金！”说着掏钱袋。阿卜杜勒和管事也立刻跟进。
送走商人，小满嗓子冒烟，心却狂跳。她找到黄生：“黄镖头！订单如潮！我得立刻给家里捎信，招人，备料，扩产！茉莉花、凉茶草药，多多益善！甘蔗渣填充务必塞满！包装层层查验！”
黄生赞许点头：“是该未雨绸缪！信怎么写？船上有跑良德水驿的老信差，下个码头就能送，快！”
小满借纸笔，在甲板角落伏箱疾书：详述州府盛况、众商意向（凉茶茉莉尤甚）、预付定金需按新价少量备货；严令家里立刻招工扩产、必须收上等蔗糖花草保证质量；甘蔗渣塞紧、包装严查；强调此乃作坊翻身立命之机，全家全乡，全力以赴！信折好，郑重交予信差。
做完这些，小满疲惫又亢奋。她扶着船舷，望两岸暮色青山。找黄生和雷州会所陈大膀谈长期合作，需仔细谋划。长安，才是目标！她的二姐还在等她！
在船舷另一侧，一个穿着普通船工短打、皮肤黝黑的汉子，正佯装整理缆绳。他看似不经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小满所在的船舱方向，确认她安然无恙，并与甲板另一处一个同样装扮的同伴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他们是郎岩留下的暗哨。昨夜风暴时，他们就在附近船只上；今日登船，他们亦混入船工之中。少主的命令很明确：护她姐弟水路周全，非生死关头，不得现身。
小满回到舷窗边想透口气。目光无意掠过甲板，恰好看到那个黝黑船工直起身，侧脸轮廓在夕阳下显得异常冷硬，带着一种她曾在黑石峒俚人武士脸上见过的、山林般的警觉。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迅速低下头，混入忙碌的船工中。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这身形气质，莫非是……？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早已不见的端州码头方向，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有微恼他派人跟着，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她甩甩头，将这些纷扰压下。无论如何，他的人在暗处护着，总归是多一份保障。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臭阿哥！强盗！还我糖！”达娅像只炸毛的小猫，跳着脚去够郎岩高举过头顶的手。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响成一片，小脸气得通红。“我特意买的！！你一块都不给我留！”
郎岩背对着浩渺江面，夕阳金辉给他镀了层暖边，却化不开眼底深沉。他稳稳捏着那几块“玉露”。“金盏玉露”剔透锁茉莉，“沁心凉露”浅碧蕴草叶，在他宽大的掌心玲珑生辉。
“嚷什么。”郎岩声音不高，威严自生，目光流连糖块，“你少吃点。这糖……做得不易。” 他想起码头上那抹纤细身影在众商围堵中不卑不亢的模样，以及，他布置在船上的眼睛传回的“平安”讯号。
“哼！借口！你就是想霸占这好人小满的东西！”达娅够不着，气急败坏，“呆子阿哥！木头阿哥！你就对着糖发痴吧！我不跟你玩了！”她狠狠瞪了郎岩一眼，旋风般冲下楼，银铃声远去。
露台只剩江风呜咽。郎岩垂下手，将“金盏玉露”珍而重之地收入贴身皮囊深处。另一块“沁心凉露”放入口中。清凉微甘混着草药香弥漫舌尖，如清泉流过心田，奇异地抚平了几分燥郁戾气。他望向西江下游，那艘载着糖块和她的船早已不见。
端州的浑水要肃清，郎坤的爪子必须斩断。而那个身影……有他的人暗中护着，当能平安抵京。郎岩握紧拳，感受着口中化开的清甜。
待此间事了，长安……就不远了。这念头，如同糖块的清甜，给了他一丝暖意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