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暴雨肆虐了三日,化作缠绵的牛毛细雨,淅淅沥沥,仿佛天幕也被这场宣泄耗尽了力气。湿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水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些许凉意。
小满坐在自己小屋的窗前,窗棂只推开窄窄一道缝。她手里捧着一本残破发黄的书卷,正是谷雨从吴货郎那里拿来的半部《齐民要术》。纸页脆弱,字迹也有些模糊,但她看得极认真,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农桑智慧,试图从中寻找一丝应对眼前困境的灵光。
雨丝偶尔飘进来,濡湿了书页一角,她忙用袖子小心揩去。这书,可是谷雨的心头宝,也是家里如今难得的指望之一。
隔壁传来谷雨低低的诵读声。这小子,自从立了考童子科的志向后,但凡家里无事,便一头扎进书堆里,恨不能把字都刻进脑子里。
小满娘一天总要提醒他好几回:“谷雨!离灯远些!眼珠子看瞎了,还考个什么劲?将来连媳妇都瞧不清!” 谷雨往往只含糊应一声,头也不抬。小满听着,嘴角微扬,又轻轻叹口气。弟弟有志向是好事,可这乱糟糟的年景,读书这条路,注定比旁人更艰难几分。
灶间飘来阵阵熟悉的豆香,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略带辛香的发酵气息。那是惊蛰的“战场”。除了照看女女,她的心神几乎全扑在了豆腐和豆腐乳上。连绵的阴雨困住了人,也困不住她钻研的心思。她不知从何处得了灵感,尝试着在点豆腐时加入少许本地特产的、捣烂了的野山姜汁液(唐代岭南已有用姜等植物汁液辅助点豆腐的尝试),竟做出了一种质地格外细嫩滑口、带着淡淡姜辛的嫩豆腐。
那豆腐乳更是被她玩出了花样,除了惯用的盐和米曲,她还试着加入了晒干的罗望子(酸豆)果肉碎末一同发酵,制出的腐乳咸鲜中透着一丝开胃的果酸,风味独特。
这几日,家里的饭桌上几乎顿顿都少不了她的新试验品,倒是让清汤寡水的日子添了几分滋味。
“咯咯咯……” 里屋传来女女清脆的笑声,像拨开阴云的一缕阳光。惊蛰正把她放在铺了草席的床上练习“坐”。才五个多月的女娃娃,小身子软乎乎的,坐一会儿便东倒西歪,惹得惊蛰又是笑又是扶。有时把她趴着放,那圆滚滚的小屁股一撅一撅,两条藕节似的小腿使劲蹬踹,竟真能往前蠕动一点点,像是在学爬,逗得在一旁帮忙的小满娘和陈伯也暂时忘却了愁容。
“哎哟,我们女女真能干!瞧瞧这小劲头!” 小满娘拍着手,脸上难得露出真切的笑意。
陈伯坐在矮凳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却始终没有真正舒展。“是能干……可这老天爷,是真不给活路啊。” 他望着门外如织的雨幕,声音低沉。
这场持续三日的大雨,带来的灾难远不止于困守家中。潭垌乡地势低洼的水田,早已被暴涨的良德河水吞没,浑浊的黄汤漫过田埂,淹没了稻禾。那些抢收不及的稻子,此刻全都倒伏在水里,稻穗泡得发胀发白,眼看就要发芽、腐烂,彻底绝收。小满家那几分拼死抢回来的口粮稻,如今都堆在原本做豆腐的作坊里,勉强用木架和门板垫高,铺开了一地。可那日抢收时盖得不严实,又淋了些雨,加上这几日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不少谷粒已经开始冒出细小的、白生生的芽尖。
小满娘蹲在作坊门口,心疼地捻起几粒发了芽的谷子,手指都在抖:“作孽啊……这……这都是能活命的粮食!只能拿去喂鸡鸭了……” 她声音哽咽,满眼都是肉疼。陈伯沉默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在潮湿的空气里一闪即灭。
“不光是口粮,” 陈伯的声音像蒙了一层灰,“秋后,这‘租’和‘调’怎么办?”
小满娘闻言,脸色更白了。岭南虽偏远,赋税亦不可免。农户需按丁口缴纳“租”(粟米)和“调”(布帛丝麻)。岭南多折纳,有时需以米粮、布匹或当地特产抵钱。这场雨一泡,口粮尚且岌岌可危,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或心力去完成那沉重的赋税?若是再赶上水疫……陈伯没说下去的后半句,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水退之后,污秽横流,最易滋生疫病。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傍晚时分,雨势终于小到成了牛毛细雨,天地间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纱。憋闷了三日的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屋檐下或村口高地,望着被洪水蹂躏过的家园,个个愁云惨淡。幸好村舍大多依着地势建在稍高处,没有房屋被淹,但赖以生存的田地一片汪洋,损失的是实实在在、救命的粮食。
阿远哥和金花披着蓑衣来过几次。雨天无法下地,年轻人也坐不住。阿远帮着陈伯查看作坊里发潮的谷子,想法子再垫高些通风。金花则拉着小满和惊蛰,叽叽喳喳说着村里的惨状,谁家田全淹了,谁家抢收的谷子发霉得厉害。
“我们家那坡上的木薯和芋头,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金花忧心忡忡。
小满站在自家屋檐下,目光越过湿漉漉的村舍和浑浊的水面,遥遥望向被雨雾笼罩的开云大山。山脚下那片新垦出来种长生果(花生)的坡地,不知道受损严重不严重。如今,那里怕也成了一片泽国。精心种下的苗,会不会被汹涌的山洪连根拔起冲走?半山坡上那些好不容易培育、做了些简单垄沟防护的黑豆苗,又能否扛过这场连绵暴雨的冲刷?
忧虑如同这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包裹着她。
“担心山下的地?” 陈伯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看出了孙女的心思。
小满点点头,没说话。
陈伯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急也没用。老天爷要收,人也拦不住。开云山不是泥山,是石头山,山洪来得猛去得也快。只要根还在土里没被彻底冲走,雨停了,日头一晒,兴许还能缓过来。那黑豆种在半坡,根扎得深,更耐折腾些。” 他顿了顿,望着灰蒙蒙的天,“岭南的夏天,雨水就是多,涝了旱了都是常事。要紧的是人不能垮,得想着水退了之后怎么办。天塌不下来。”
小满听着阿爷的话,心里那股焦灼的躁意似乎被这沉稳的声音抚平了一些。是啊,天塌不下来。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半卷《齐民要术》,又想起惊蛰那总能折腾出新花样的豆腐,还有女女那努力学爬的小小身影……一股韧劲从心底悄然滋生。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愁云依旧锁着潭垌乡。但屋檐下,小满攥紧了书卷,眼中重新燃起了思量的光芒。生计艰难,更需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