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露浸透在晨雾里,陶罐撞上土墙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燕雀。
小满娘抄着秃毛笤帚,枯黄指节暴起青筋:“作死的赔钱货!正经黍米不侍弄,倒糟践这喂猪的豆料!”
碎陶片擦着谷雨皴裂的脚踝飞过,小满扑跪在地,十指深深插进泥灰里护住泡发中的金珠种。
金珠种黏腻的触感贴着掌心,恍惚又是寒露被牙婆带走那日,二姐的指甲掐进她掌心的钝痛。
“娘!西街刘屠户家昨日……”谷雨突然从柴垛后钻出,青布书包在晨风里鼓成帆 。
他本要去私塾,却因三姐今日要卖豆芽,特意跟先生告了假。
八岁男童踮脚展开账本,灶灰写的 “三文一斤”歪斜却清晰:“三姐发五斤豆芽,能换十斤黍米!”他特意将 十斤描得粗黑,又用袖子蹭掉鼻尖的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笑:“昨儿我在粮铺听货郎说的,错不了!”
纺锤悬在残破的窗纸前,账本上密密麻麻的 “正”字裹着黍米壳碎屑 。
那是小满摸黑在灶灰里划的。
檐下冰棱坠地的脆响里,谷雨掀开腌菜缸上的破棉袄。
金丝豆芽在晨光中舒展腰肢,嫩尖凝着夜露,恰似寒露离家时睫角的泪珠。
小弟抓了把陈年黍米撒在豆芽间:“看!十斤换的!”
米粒里混着砂石,是他昨日蹲在粮铺门槛一粒粒捡的次等货。
娘的纺锤 “当啷”落地。
她枯瘦的指尖拂过豆芽,茧子勾出几缕金丝,忽然想起寒露及笄那年,二丫头用茜草染的嫁衣也是这般金红,那年大旱,嫁衣最终当了五升糙米。
“赔钱货......”娘的声音突然掺了井水的涩,弯腰捡纺锤时,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极了陶罐裂缝的形状。
谷雨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掏出团皱巴巴的油纸,里面躺着两根蔫豆芽:“昨儿三姐让我试味,这,这是给阿娘留的!”
他机灵地捧来豁口陶碗,碗底沉着两颗煮熟的豆芽,那是昨夜他求三姐尝味后,偷偷藏在祭祖香炉里给自己留的小菜。
小满望着豆芽在娘唇齿间脆响,忽见娘将账本塞进缠腰布。
粗麻布下还掖着寒露的旧帕子,褪色的 “安”字针脚里,新补的茜草线红得刺眼。
“娘,我......”小满枯骨般的手指绞着衣摆,指节发白却不敢落泪。
她张了张口,喉间像塞着浸水的棉絮,直到看见娘鬓角新添的白发,才哽咽着挤出半句:“金珠种…… 是二姐临走前说能换钱的。”
“换钱?” 娘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瞪,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笤帚杆在掌心敲得
响,“西街刘屠户的秤砣比他婆娘的屁股还沉,你当是喝了迷魂汤?”
却在低头时,瞥见小满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去年劈柴时砍的,当时这丫头还笑着说 “不疼,能提动两桶水。”
娘的喉咙动了动,抓起笤帚杆却轻轻落在小满肩头。
“娘,你要打就打我!”谷雨突然扑进娘怀里,泪水砸在她衣襟上,“是我逼三姐发豆芽的!昨儿我还拿棉絮换了桐油防虫,三姐怕你累,才偷偷做的。”
“换了几两桐油?”娘抬手作势要打,却捏住儿子后颈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来。
谷雨慌忙比划出三根手指,又怯生生地补充:“换了三两, 还跟老吴叔学了句
虫不蛀,芽不黄 !”
“三两?够给你爹的坟头刷层亮漆不?”娘扬起的笤帚杆在半空打了个旋,最终
地抽在自己大腿上,粗糙的拇指碾着儿子后颈的衣领,转身从墙角摸出个破瓦罐,往里面倒了小半把盐:“拿去腌豆芽根,能多放两日。”
瓦罐底沉着半块腌萝卜,那是她偷偷给谷雨留的早饭。
晨光微熹,小满望着娘捡起地上的金丝豆芽对着光瞧:芽尖透亮,根须雪白,比集市上的都水灵。
她没说话,将豆芽轻轻放回笸箩,转身从梁上取下熏得乌黑的旧包袱,那是爹生前走商时用的。
“用这个垫着。”娘抖开包袱,粗粝的麻布沾着经年风尘,比稻草隔潮。”
小满愣住,手指无意识摩挲布面上磨损的纹路 ,这是爹装货记账的包袱,娘从前连碰都不许他们碰。
谷雨蹲在门槛上啃着半块冷饼子,见状
蹿过来,小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摸了摸包袱布:“爹的……”
娘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脏爪子别乱摸!”语气却比往日软了三分。
她低头将包袱布折成方正,垫进竹筐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谷雨掖被角。
小满鼻尖发酸,忙转身去捡散落的金丝豆芽。
她听见娘低声嘟囔:“陇右的豆种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