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沉沉压下来。裂缝里的红水开始冒泡，咕嘟一声，浮起一串暗色气泡。
陈小满把最后一张符纸塞进袖口，指节已经发僵。他盯着那道不断渗水的缝，耳朵里还回荡着黄大贵的话——“死人躺久了，骨头痒，就会自己爬起来走路”。
他当时没笑。
现在也不打算笑。
“来了。”黄大贵突然缩回尾巴，贴在墙根下蹲着，声音压得极低，“水里有东西顶上来。”
话音未落，一只手掌扒住了裂缝边缘。
灰白、肿胀，指节扭曲，指甲翻卷，像是在泥里埋了半个月的腊肉。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紧接着，一个脑袋慢慢拱出水面，脖颈发出干涩的“咔”声，头歪到肩膀上，眼眶里两团赤红火光猛地亮起。
它直起身，半截身子卡在裂缝中，嘴一张一合，吐出几个字：“陈……小……满……”
不是问句，也不是呼喊，更像是一种确认。
陈小满后退半步，桃木刀横在胸前。
第二个跟着爬出来，第三个、第四个……红水翻涌，仿佛下面有个筛子，正把尸体一具具筛上来。它们动作不快，但不停，爬出来就站定，面朝巷口，眼睛齐刷刷盯住陈小满。
“你还记得我吗？”一具穿着褪色蓝布衫的老妇尸开口，嘴角裂到耳根，“我是你三姨婆啊……当年你过满月，我还给你塞过红包。”
陈小满没动。
“别听它说话。”黄大贵低声警告，“死人不会记事，这话是被人塞进去的。”
又一具行尸爬出，是个少年模样，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泥浆，嘴巴开合：“哥……救我……我在井底……好冷……”
陈小满手指一抖，刀尖偏了半寸。
“那是你亲弟弟？”黄大贵立刻扭头，“你哪来的弟弟？你爹妈早死干净了！”
“我知道。”陈小满咬牙，“可它说得太像了。”
“像才有鬼！”老头尾巴一甩，“这是攻心，专挑你软处打。”
第五个、第十个、第三十个……不到一盏茶工夫，裂缝两侧已站了上百具行尸，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有的断手，有的缺腿，却都稳稳站着，眼中的红光连成一片，像巷子里突然点起了一排灯笼。
陈小满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五枚铜钱，每枚上面都刻着不同符印，边缘沾着他白天留下的血迹。
“五行困尸阵，只能拦一时。”他说，“你去东边，那个塌屋角下埋第一枚，我去西边。”
“你只剩这么点血，撑不了多久。”黄大贵皱眉。
“我不需要撑久，只要撑到它们进不去。”
两人分头行动。陈小满咬破指尖，在铜钱上重新画血线，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金气几乎耗尽，经脉空荡荡的，像被抽干的河床。
第一枚铜钱埋下，地面微微一震。
第二枚刚入土，裂缝那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行尸动了。
它们没有冲过来，而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陈小满，上百张嘴同时开口：“陈家……血脉……归位……”
声音叠在一起，像铁片刮锅底。
陈小满额头冒汗，加快脚步。第三枚、第四枚接连埋下，五点连线逐渐成圈。最后一枚他亲自压在中央，用刀背砸进地里。
金光一闪，一道淡黄色光幕自地下升起，呈半球状罩住整条裂缝。行尸撞上去，发出闷响，光幕剧烈晃动，表面浮现蛛网般的裂纹。
“稳住了？”黄大贵喘着跳回来。
“暂时。”陈小满单膝跪地，扶着刀才没倒下，“阵法吃不住太久，灵力跟不上。”
“那你刚才流了多少血？”老头凑近一看，“指尖都磨秃了！”
“够用就行。”他抬头看向阵内，那些行尸仍在撞击，动作机械，却不肯退。有的头颅被光幕弹飞，滚到一边，身体还往前扑；有的胳膊断裂，残肢在地上爬行，像毒蛇一样往阵眼方向挪。
“你说它们真能认出你？”黄大贵忽然问。
“不一定。”陈小满盯着其中一具穿黑夹克的男尸，“但它提到了我三姨婆，那是连我都快忘了的人。”
“有人在操控记忆。”老头眯眼，“让死人说活人知道的事，才能乱你心神。”
正说着，阵法中央突然“砰”地炸开一道细缝。
“糟了！”黄大贵尾巴一竖，“核心裂了！”
陈小满立刻划破掌心，将血拍进阵眼。金光勉强续上，裂缝缩小，但只维持了三秒，又开始扩张。
他想再补，手却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白小染袖中飘出一缕银白毛发，轻盈落下，正好嵌进那道裂痕。
光幕猛地一颤，随即稳定下来，裂口消失，光芒转为柔和的乳白色。
“她……？”黄大贵瞪大眼。
“别吵。”陈小满看着少女安静的睡颜，低声说，“她在帮忙。”
阵法终于稳住。行尸们撞击无果，渐渐退回红水边缘，站在水中不动，眼睛依旧亮着，像夜里的萤火虫。
陈小满靠着墙坐下，全身脱力。他望着那片被封锁的裂缝，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低语：“陈……满……回来……”
“我不想回去。”他喃喃，“我从来就没被接回去过。”
黄大贵蹲在他旁边，尾巴卷着自己的新鳞尾，忽然咧嘴一笑：“嘿，你说这些死人要是知道自己被一群仙家小弟和一个见鬼的倒霉蛋拦在外面，会不会气得再死一遍？”
陈小满没笑，但眼角抽了一下。
“走吧。”他说，“先把还能动的人送上高台。”
“你呢？”
“我最后走。”
老头叹了口气，转身跳向废墟另一侧。
陈小满扶起白小染，让她靠在肩上。少女体温微凉，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得太沉。
他一步步走向西北角的高台，脚下砖石松动，踩上去咯吱作响。
身后，被困的行尸忽然集体转头，面对阵外，齐刷刷跪了下来。
不是攻击，也不是哀求。
像在迎接什么人。
陈小满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水面上，一具身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尸体缓缓站起，手里抱着一只破旧布娃娃。
她抬起头，红眼直视陈小满，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森白牙齿。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像个真正的小学生：
“哥哥，奶奶让我告诉你，她不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