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里那些要钱要粮的破事,像苍蝇似的嗡嗡个不停。
胡老四他们变着法想搞骗钱的勾当,林承启压了几回,只觉得心烦。
这日见无尘在窗下分拣药材,他拖了个杌子凑过去坐下。
他叹了口气,这破教主当得真没劲。天天听他们扯谎骗人,我还得装模作样地点头。
无尘没停手,把一片柴胡放进药碾子:那能怎么办?当初是你接了那令牌。
我那是没办法!林承启挠挠头,再说,要不是为了看着你,怕那个陈玄理动歪心思,我早撂挑子跑了。
无尘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少拿我当借口。
真的!林承启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姐,咱们出去走走吧,老憋在这院子里,没病也憋出病来了。
无尘没抬头,指尖拨弄着簸箕里晒干的柴胡。
就……常乐寺那事儿。
林承启看着她脸色,兴许能找到点回去的眉目?再说,他声音更低了,你上次不是说,咱们这和就是个空架子么?空架子出去转转,不碍事吧?
无尘停了手,抬起眼。
你怎么又绕回这上头了?她语气平和,却带着倦意,地上的事,改变不了天上的云。姚广孝的局,不在那一砖一瓦。
她说着,轻轻咳嗽了两声:咱们是那入了网的鱼,挣不脱的。
林承启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无尘的话在理。他懊丧地垂下头,
那就……真没法子了?他声音闷闷的。
法子不在那儿。无尘目光转向枕边那本《西游释厄传》,得在这儿找。
屋子里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林承启像是跟自己赌气似的,猛地站起来。
不成!姐,就算你说得对,我也得去亲眼瞅瞅!老这么憋在屋里,对着这本天书,我非得先憋出病来不可!
他像个耍赖的孩子,带着点固执:你就当陪我出去散散心,透透气,成不?
无尘看着他焦躁的模样,知道他这些日子心里不痛快。她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呀……她摇摇头,语气里有些无奈,真是拗不过你。
她将手里的药材归置好,拍了拍身上的碎屑。
那就去看看吧。不过说好,只看一眼,透了气就回。
林承启脸上立刻阴转晴,忙不迭地点头:成!看一眼就回!
两人也没多带人,只叫了个老实巴交的老车夫,套了辆半旧不新的青布小车,晃晃悠悠出了城。
路上没什么好景致,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林承启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无尘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按着车夫的指引,车子在离常乐寺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车夫指着前方一片荒芜的丘陵地:二位,前头车不好走了,您说的那旧寺,估摸就在那片高地上。
两人下了车。眼前哪里有什么村落的影子?只见蔓草杂生,乱石堆积,更远处,一座看起来颇为古旧的寺院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坡上,墙体斑驳,透着一股被岁月遗忘的沉寂。
这和他来自五百年后所见的那个有着几户人家挨着庙住的常乐寺村完全不同。记忆里,五百年后的村子,几户人家挨着庙住,村口老槐树下总有几个老汉在唠嗑。常伯的果园就在村东头,每到秋天,枝头挂满了果子。可眼下,哪有村落的影子?只有一座古寺孤零零立在坡上,四周荒草丛生,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这……
是这儿么?林承启四下张望,语气有些茫然,咋……咋啥也没有?
他想象中的,能让他做点的目标,全然不见踪影。只有荒草在风中摇曳。
无尘没说话,望着远处的树林出神。那里就是他们来的地方。
姐,你看那边。林承启指着寺庙后头的小树林,地宫入口是不是在那儿?
无尘点点头。两人正要往那边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顺着声音走过去,看见几十个泥瓦匠正在砌围墙。有的在和泥,有的在搬砖,忙得热火朝天。
林承启随意扫了一眼,目光突然定在一个老工匠身上。那人六十来岁,头发花白,正弯腰垒石头。
常伯!林承启脱口喊道,几步跑过去。
老工匠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林承启看得真切,这人竟和五百年后守园的常伯长得一模一样。
这位小哥,你认错人了吧?老工匠操着本地口音,俺姓常,可不是什么伯......
林承启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老常头转身继续干活。那弯腰的姿势,那搬石头的动作,都和常伯一模一样。他想起常伯平日省下口粮喂他,想起老人枣木拐杖敲在脑门上的轻响,鼻子突然一酸。
无尘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幕,心里翻腾得厉害。她想起常伯为了救她,被人从后头一铁锨打在脑袋上,当场就没了。这事她一直没敢告诉林承启。
走吧。无尘轻轻拉他衣袖。
林承启却站着不动,眼睛还盯着那老工匠: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常伯他......
无尘低下头,声音很轻:常伯他......不在了。
林承启猛地转头:什么?
那日为了救我,无尘声音更低了,有人从背后......
林承启身子晃了晃,脸色一下子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慢慢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
无尘也蹲下来,伸手想拍拍他,又缩了回去。
他们都没留意,不远处有个监工模样的人,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等他们走远了,那监工快步往寺庙里走去。
寺庙禅房里,姚广孝正在看经书。监工进来禀报:少师,刚才那两人在工地上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
那年轻人见到常老头,喊他。后来那女的说,常伯为了救她,被人打死了。
姚广孝放下经书,眼神锐利起来:常老头活得好好的,何来打死一说?
正是这话奇怪。监工说,那女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胡编的。
姚广孝走到窗边,望着工地上忙碌的工匠。他早就盘算着要在这常乐寺建一处行宫,在地宫下预设九尊风磨铜炉。五百年后,自会有机缘人穿越而来,完成他的轮回局。
如今看来,这机缘人倒是提前到了。
你去吧。姚广孝对监工摆摆手,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监工退下后,姚广孝独自站在窗前。他想起林承启和无尘平日的言行,确实与常人不同。懂得太多不该懂的东西,说话做事都透着古怪。
若他们真是从五百年后而来......姚广孝轻轻叩着窗棂。那他的轮回局,倒是省了不少工夫。
他缓步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图纸。上面精细地绘制着地宫构造,九尊铜炉按九宫方位排列,正中预留了一处祭坛。
五百年一轮回...他喃喃自语,不想这一世,来得这般早。
另一边,林承启和无尘回到住处。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油灯偶尔噼啪作响。
林承启哑着嗓子,常伯的事,你该早告诉我的。
无尘在他对面坐下:我怕你受不了。
现在这样更难受。林承启抹了把脸,常伯待我最好......记得有回我发烧,他整夜守着,用凉毛巾给我敷额头。那会儿我还小,抓着他的手喊爹......
无尘低下头:那日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他也不会......
不怪你。林承启深吸一口气,要怪就怪这世道。
窗外,暮色渐浓。五百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重叠,故人已逝,故地已非,唯有那份牵挂,穿越时空,依然灼人心肠。
无尘轻轻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
你说,她望着远方的星空,五百年后,可还有人记得咱们?
林承启没有回答。他想起常伯常说的一句话:这世上啊,最留不住的是光阴,最断不了的是缘分。
如今看来,老人说得一点没错。
回到住处,林承启一连两天都没怎么说话。这天晌午,他正坐在院里发呆,就听见外头传来陈玄理的声音。
苏堂主请留步,前日说的那本《乐府诗集》,陈某已经找到了。
林承启皱眉,这个陈玄理,整天围着苏青转。
多谢陈先生费心。苏青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正想多读些诗,长点见识。
苏堂主天资聪颖,一点就通。陈玄理温声道,若是得空,陈某可以慢慢讲解。
无尘从屋里出来,正好听见这话。她脸色一沉,转身就要回屋。
楚妃娘娘。陈玄理眼尖,赶紧行礼。
无尘看都没看他,对林承启说:进屋吃饭。
陈玄理也不恼,依旧面带微笑:娘娘近日可好?听说前日去了常乐寺?那地方荒凉,可得当心身子。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暗了。林承启推开院门,正撞见陈玄理从里面出来。
教主回来了?陈玄理笑着作揖,方才与苏堂主商议教中事务,正要回去。
无尘脸色一沉,看也不看他,径直往院里走。
陈玄理却不识趣,往前凑了一步:楚妃娘娘脸色不大好,可是路上劳顿了?
不劳费心。无尘冷着脸,脚步不停。
林承启横身挡在两人中间,语气生硬:陈先生还有事?
无事,无事。陈玄理讪讪退开,目光却还追着无尘的背影。
等陈玄理走远,林承启快步追上无尘:姐,他是不是又......
别提他。无尘打断他,声音发颤,我恶心。
屋里,油灯已经点上。无尘坐在炕沿,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早知道他在,我就不该出去这一趟。
林承启倒了碗水递给她:往后我盯着,不让他靠近你。
防不住的。无尘摇头,这人像影子似的,哪儿都有他。
正说着,外头传来苏青的声音:陈先生,您落了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都皱起眉。
从窗户缝往外看,苏青正把一本册子递给陈玄理。
多谢苏堂主。陈玄理接过册子,笑容温和,这是前几日借的《诗经》,里头的注释很是精妙。
苏青抿嘴一笑:陈先生学问好,我看了也长见识。
苏堂主过谦了。你悟性高,一点就通。陈玄理压低声音,改日我再找些浅显的给你。
那敢情好。苏青声音轻快,我正愁没人指点。
屋里,无尘猛地站起身,地关上窗户。
糊涂!她气得脸色发白,这人是披着人皮的狼,她倒往上凑!
林承启拉她坐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急什么。
我能不急?无尘瞪他,苏青性子直,哪玩得过他那套?上次在山西......
话到一半,她突然停住。
林承启会意,山西那事,不会是他搞的鬼吧!
没凭没据的,能拿他怎样?无尘叹气,这人做事滴水不漏,等着吧,苏青迟早要吃大亏。
这时,姚广孝正在禅房里抄经。一个小沙弥进来添茶,随口说道:方才看见楚妃娘娘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径直回房去了。
姚广孝笔尖顿了顿:可还见着别的?
陈先生也在院里,像是要搭话,楚妃娘娘没理他。
姚广孝蘸了蘸墨,继续写字:陈玄理这人,用是要用,但要防着。
小沙弥不解:师父为何还要用他?
水浑才好摸鱼。姚广孝淡淡道,你去跟厨房说,今晚给陈先生那屋多加个菜。
小沙弥退下后,姚广孝放下笔,走到窗前。
他想起今日在常乐寺工地的见闻。那九尊风磨铜炉已经安置妥当,地宫里的北斗七星阵也快完成了。五百年后,当铜炉中的长明灯依次亮起,便是轮回局开启之时。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要等的人,或许早就来了。
另一边,陈玄理回到住处,慢悠悠地沏了壶茶。方才苏青的眼神他看得分明,那姑娘已经对他有了好感。不急,这种事要慢慢来,等她彻底放下戒心,自然会投怀送抱。
他翻开那本《诗经》,在关关雎鸠那一页折了个角。下次见面,就从这里讲起。
苏青回到自己屋里,心里还回味着方才的谈话。陈先生真是博学,说话又温柔,比教里那些粗人强多了。她拿起铜镜照了照,脸上微微发烫。
无尘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气:得想个法子提醒苏青。
怎么提醒?林承启苦笑,她现在正迷糊着,你说陈玄理不好,她反倒觉得你多事。
无尘停下脚步,是啊,现在去说,苏青必定听不进去。可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心里实在难受。
等吧。林承启叹道,等她自个儿醒悟。
就怕等到那时,已经晚了。无尘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