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启这一声“建文帝”喊出来,却又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瞪圆眼睛,仔细打量对方。
这人眉眼确实像极了随船出海的文先生。
无尘也怔住了。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朱允炆的容貌。
就在这当口,她心头猛地一悸。楚妃的意识在体内翻涌起来,带着哭音的呼喊冲击着她的神智:
“陛下...是陛下!”
无尘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暗自诧异:
楚妃认准这是建文帝,可他们认识的建文帝明明正在西洋船队里,怎会出现在这荒岛?
沙滩上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冻住了。
那年轻僧人猛地一颤,手里的枯枝掉在地上。
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眼睛死死盯住林承启,又惊又怕,嘴唇哆嗦着,手下意识就摸向腰间那把磨尖的石刀。
“你…你们…是燕逆派来的?!”
他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绝望。
林承启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赶紧摆手:
“哎哟!别别别!大师您看走了眼!我们不是燕王的人!我们是遭了海难,被浪打过来的!您看看我俩这模样,”
他扯了扯自己破烂还带着血渍的衣襟,又指了指脸色苍白、靠着他才能站稳的无尘,
“哪点像杀手?我们要有那本事,还能混成这样?”
林承启凑近无尘,压低声音:
“怪了,这人长得跟文先生一模一样,可...”
“先别声张。”无尘轻声打断。
她心里同样困惑,若这真是建文帝,那船队里那位又是谁?
无尘压下体内的翻腾,上前一步,语气尽量平和:
“大师勿惊,我等确是落难之人,无意冒犯。”
朱允炆目光扫过二人,尤其在无尘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困惑,
“二位看着……有些眼熟。”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握刀的手没松,但也没立刻动作。
林承启那副惨样和无尘的冷静,确实不像追兵。
气氛稍缓,林承启那跳脱的性子又起来了。
他盯着僧人的脸,越看越狐疑,忍不住凑近些,压低声音:
“那个……大师,您……您是不是姓文啊?跟我们一样,也是坐船出来的?您这易容术……挺别致啊,连气质都变了?”
他以为对方是易容避祸的文先生(建文帝),只是搞不懂为啥会出现在这荒岛,还弄成这副真和尚的架势。
他这话问得突兀,那僧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血色褪得更干净,眼神里除了恐惧,更多了屈辱和悲愤。
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贫僧……不知什么文先生!贫僧...法号应文。”
林承启和无尘对视一眼——这化名他们太熟悉了。
这下,林承启和无尘都愣住了。
不是文先生?
可他明明和文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还是说……
朱允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尤其是又多看了无尘两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更多熟悉的证据。
他沉默了半晌,才沙哑地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
“你们…究竟是何人?从何而来?此地方圆数百里,除了海就是天,连片船板都少见,你们如何能到此地?”
这个问题直接戳到了要害。
无尘和林承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荒谬和无奈。
实话实说?
说他们是从另一个荒岛,练功练岔了劈过来的?
林承启眼珠子一转,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无比诚恳,但实际上看起来相当不靠谱的笑容:
“这个嘛…说起来您可能不信,邪门得很!简单说,我们那边,也有一个跟这儿差不多的岛!我俩在岛上…嗯…琢磨一套祖传的,呃…‘跳大神’步法,结果没掌握好火候,步子迈大了,‘嗖’一下,就从我们那岛,‘跳’到您这岛上了!您说这事儿巧不巧?”
“跳…跳大神?从另一个岛…跳过来?”
朱允炆听得张大了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胡说八道”四个字。
这解释,比说他们是朱棣派来的人更让他难以接受。
无尘心里叹了口气,对林承启这通鬼扯彻底没了指望。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展示部分“证据”,指向他们摔落的那片林子:
“大师若不信,请随我们来一看便知。”
她带着将信将疑的朱允炆回到那地方。
只见周遭草木歪斜,像是被巨力碾过,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种奇怪的灼热感,光线看着都有些扭曲。
看到这非同寻常的景象,朱允炆脸上的怀疑变成了震惊和茫然,喃喃道:
“天降异象……莫非……真是天外之人?”
林承启赶紧顺着话说:
“看吧!大师!我们就是‘掉’下来的!代价老大啦,您看我这一身伤!所以我们真不是坏人,就是俩倒霉蛋!您行行好,那野菜汤……能匀我们一口不?我姐身子弱,扛不住了。”
他适时地卖起惨来。
朱允炆看着眼前无法理解的景象,又看看确实凄惨的两人,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他长长叹了口气,透着无尽的疲惫:
“罢了……是缘是劫,都进来吧。”
说完,转身佝偻着走向岩穴。
岩穴里,火光摇曳。
三个人围着火堆坐下,各自捧着破瓦罐。
林承启蹲在灶台前,捞了一口瓦罐里的野菜汤,嘟囔道:
“这汤真是...清淡养生。”
无人接话。
只有海浪声一遍遍拍打着沙滩。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
林承启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他才挠挠头,试着开口:
“那个……大师,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岛上啊?”
朱允炆蜷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火苗。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问道:
“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形了?燕逆……我四叔,他坐稳江山了么?”
林承启和无尘对视一眼。
林承启咽了口唾沫,小心答道:
“燕王殿下……现在已经是皇上了。”
朱允炆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林承启喝完最后一口野菜汤,抹了抹嘴,随口问道:“大师,您在这岛上住了多久了?”
朱允炆抬起眼,眼神有些空茫,望着洞外:
“记不清了……树叶绿了又黄,总该有三四个来回了吧。”
无尘心中一动。
三四年……这和他们所知的时间似乎对不上。
她沉吟片刻,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试探着问:
“那……大师可知如今外界是何光景了?”
“光景?”
朱允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垂下眼,“贫僧……早已不问世事了。”
林承启没多想,脱口而出:
“我们离京的时候,都已经是永……”
他话没说完,脚背上就被无尘轻轻踩了一下。
他“嘶”了一声,赶紧闭嘴,迷惑地看向无尘。
朱允炆却猛地抬起头,紧盯着林承启:
“永什么?你说永什么?”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无尘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再也无法回避。
她迎着朱允炆紧张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
“永乐。燕王殿下登基后,改元‘永乐’。我们随船队出海时,是永乐三年。”
“永……乐……”
朱允炆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不认识它们一样。
他沉默了,头深深低下,盯着面前那堆早已熄灭的柴火余烬,声音更低了:
“四叔他……把祖制都改了吧?父皇定下的规矩,他是不是……都翻了个个儿?”
没等两人回答,他忽然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执拗:
“朕当年遵循《皇明祖训》,严海禁,重农桑。四叔他……怕是都反着来了吧?”
林承启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无尘轻声接过话头:
“如今朝廷派郑和公公下西洋,与海外诸国往来。”
“下西洋……”
朱允炆重复着这三个字,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他忽然激动起来:“父皇若在天有灵,看到四叔这般违背祖训,不知该作何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不甘:
“你们说,是朕循规蹈矩错了,还是四叔这般改弦更张才是正道?”
这时,无尘感到体内楚妃的意识一阵悸动,那是夹杂着心疼与无奈的情绪。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将这份悸动压了下去。
林承启挠头打圆场:
“这个……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郑公公下西洋,也是宣扬咱们大明的威德……”
朱允炆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低语:
“朕守着祖制,他们说朕迂腐;四叔改了祖制,他们又说他是雄主。这世道……成王败寇罢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低沉下去:
“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是朕……是我太过急躁,非要削藩,才逼得四叔不得不反?”
无尘注意到他改口自称的变化,轻声道:
“大师何出此言?”
朱允炆苦笑着摇头:
“当年……是身边几位近侍,力劝我即刻削藩。他们总在我耳边说,燕王在北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还说夜观天象,帝星飘摇……”
他眼中浮现痛苦,
“我年轻,听了便信,下手急了……后来才隐约知晓,那几个力主削藩最凶的,竟都暗中收受过道衍和尚的‘馈赠’!”
林承启和无尘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
“道衍……”
应文喃喃,“他买通了我身边近侍,日日进言。那些所谓的燕王谋反证据,多半也是他们做出来的局。”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金川门破,我只好……”
“我的天……还能这样?这姚广孝……也太阴了吧!”
林承启听得目瞪口呆:“您是说...姚广孝收买了您身边的人?”
“何止一人...”
朱允炆喃喃道,“他们在我面前演足了戏,让我以为削藩是当务之急...”
他忽然抬头,
“你们方才说的文先生是?”
无尘心中一紧,面上却平静:
“一位故人,与师父容貌相似。”
林承启忍不住插嘴:
“那您现在……怎么会在海外?”
朱允炆的目光投向洞外茫茫大海,神色恍惚:
“宫变那日,是几个老太监拼死护着我逃出来的。他们说,与其留在中原任人宰割,不如出海搏一条生路……”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
“你们说的郑和船队,现在到何处了?”
林承启正要回答,无尘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平静地对应文说:
“我们离船时,船队还在满剌加一带。大师问这个,可是有什么打算?”
朱允炆垂下眼帘,拨弄着手中的枯枝: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四叔不但开了海禁,还派了这么大规模的船队出海。这确实……比我有魄力。”
洞内陷入沉默,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林承启忽然想起什么,对朱允炆道:
“大师,您说姚广孝收买了您身边的人...那您逃出宫时,带的随从里会不会还有他的人?”
朱允炆盛汤的手一顿。
无尘抬眼看向林承启,这小子虽然整日嘻嘻哈哈,心思却格外敏锐。
她静静观察着那个朱允炆,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林承启偷偷朝无尘使了个眼色,无尘却只是轻轻摇头。
她知道,眼前这个落魄的僧人,心里还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话。
夜深了,应文蜷在角落睡去。
林承启凑到无尘身边,压低声音:
“姐,这事太蹊跷了。若他是建文帝,那咱们认识的那个...”
无尘望着跳动的火苗,轻声道: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这世间本就有许多解释不清的事。”
她没说出口的是,体内的楚妃意识正激烈地翻涌,几乎要冲破压制。
那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混杂着狂喜与绝望的情绪。
林承启挠头:
“总不能有两个建文帝吧?”
“睡吧。”
无尘替他理了理破烂的衣襟,“明日再想。”
待林承启睡熟,无尘独自坐在洞口。
海风微凉,她却在与体内的另一个意识抗争。
“你确定是他?”
她在心中问。
楚妃的意识急切地回应:
“绝不会错!陛下我怎会认错!”
无尘默然。
“可船队里那位...”
“那必是假冒的!”
楚妃的意识激动起来,“有人李代桃僵!”
无尘蹙眉沉思。
若真如此,姚广孝的布局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他不仅操纵了靖难之役,连建文帝的替身都准备好了。
她望着洞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
易容出逃的文先生,明明是永乐三年随郑和船队出海的,而且对下西洋之事了如指掌。
可眼前这位,似乎对船队的动向一无所知,甚至对开海禁都感到惊讶。
更让她困惑的是时间。
如果按照这位朱允炆的说法,他是靖难之后立即出海的,可文先生明明在金陵隐匿了三年多,直到永乐三年才出海...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难道他们不只是穿越了空间,还穿越了时间?
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是另一个世间?
夜色渐深,海风呜咽。
无尘望着洞外漆黑的海面,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迷茫。
如果他们真的来到了另一个世间,那么回去的路,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