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启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写着“承继先志,启明华夏”的纸条,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半夜里,林承启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正迷糊着,忽然听见窗户轻轻响了两声,一个故意压低的女孩声音传了进来:
“喂,别装睡了,快起来!”
林承启一愣,赶紧爬起来。
推开窗户,月光下看见袁静雪站在外面。
她换了件家常穿的藕荷色短袄,头发还湿漉漉的,随意挽在脑后,像是刚洗过澡。
见林承启开窗,她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磨蹭什么?快出来!”
“三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林承启压低声音问道。
袁静雪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串,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敢不敢跟我去藏经楼?那儿有好东西。”
林承启有些犹豫:“这……让老爷知道了怕是不好吧?”
“怕什么?”袁静雪撇撇嘴,“有我呢。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可找别人了。”
“去,我去。”林承启只好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悄悄摸到府西头的藏经楼。
袁静雪掏出钥匙开锁,可能是紧张的缘故,手有点抖,试了三次才把锁打开。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在静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门一开,一股陈旧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林承启跟在袁静雪身后,隐约闻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皂味,混着夜里的凉气,倒不难闻。
“快把火柴点上。”
袁静雪催促道,“举高点,让我看清楚些。”
微弱的火光亮起,映着袁静雪的脸。
她大概是走急了,脸颊微微发红,眼睛在火光下显得特别亮。
林承启忽然觉得,这时的三小姐倒是比白天那个骄横的模样顺眼些。
“发什么呆呢?”
袁静雪不耐烦地掐了他胳膊一下,指向墙上挂着一幅蒙尘的旧唐卡,“叫你来看这个的。”
林承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唐卡边缘的金线已经发黑,但中间的图案还很鲜艳。
深蓝色的底子上,画着一朵八瓣莲花,每片花瓣上都写着字。
“这是……”
林承启眯起眼睛细看,发现那些藏文字中间居然夹杂着几个汉字,像是“永”、“乐”什么的。
他刚要凑近些看个仔细,袁静雪突然拉住他的衣领:
“你看那个……”
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欲言又止。
她另一只手悬在唐卡上方,手指微微发抖,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坛城中央那尊双身佛,鎏金的面容半隐在云纹里,男相威严,女相妩媚,交织的手臂组成繁复的几何图形。
袁静雪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云,却故意哼了一声,猛地将唐卡掀开。
暗格里那尊鎏金佛像赫然显露——三头六臂,男女相拥,主臂交缠处托着一面泛着青光的铜镜。
她侧过脸,眼波却悄悄往林承启那边瞟,声音故意放得轻软:
“这可是醇王府流出来的老物件……雍和宫的东西。”
她顿了顿,忽然凑近半步,“都说有缘人,能照见些不一样的……”
说着自己先探头往镜中一看,却立刻蹙起鼻子,嘟囔道:
“什么呀,黑漆漆的!”语气里竟带了几分撒娇似的抱怨。
就在这时,林承启手中的火柴“嗤”地灭了。
黑暗降下的那一瞬,铜镜表面倏地掠过一丝幽蓝的微光。
“呀!”袁静雪低呼一声,非但没躲,反而就势又朝他挨近了点。
胳膊紧紧贴上了他的衣袖,温热的体温隔着一层布料传过来。
林承启顿时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
玫瑰香胰子的气息混着少女身上的暖意,丝丝缕缕地绕上来。
黑暗中,一切声响都被放大了。
他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带着一点刻意放慢的节奏;察觉她的衣袖又一次“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腕。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转脸时,发丝扫过他肩膀的微痒。
月光从窗隙漏入,在地上映出几块模糊的光斑。
袁静雪绣鞋尖上的珍珠,就在那光晕里一闪一闪。
“小林子……”
她忽然唤他,气息几乎呵在他耳廓上。林承启一颤,只觉得从耳根到脖颈都麻了一片。
他僵着脖子不敢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睫毛几乎要扫到自己颧骨上。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含着一点笑,又像带着蛊惑:
“你……刚才瞧见什么没有?”
语气里褪去了平日里的刁蛮,添上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软绵绵的意味。
林承启喉头发干,心脏咚咚直跳。
他虽不太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骨子里却还牢牢记着这是袁府最泼辣的三小姐,一时竟不知该退还是该应。
就在他发愣的当口,外面忽然传来“咔嗒”一响。
是巡夜婆子钥匙串的碰撞声。
“坏了!”
袁静雪一把拉住林承启的手。
铜镜从佛像上掉下来,“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这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
外面的脚步声立刻停了,紧接着就朝藏经楼这边快步走来!
灯笼的光已经照到了窗纸上,越来越近。
袁静雪着急地跺了跺脚,匆忙间抓起旁边一本厚书塞给林承启,自己却因为太着急,不小心踩到裙角,身子一歪撞在书架上。
“哗啦”几声,书架顶上的几本书掉了下来。
“谁在那儿?谁在动经书?”
王婆子的呵斥声和推门声同时传来。
门被推开,灯笼的光照进来。
只见三小姐袁静雪头发有些乱,脸红红的,手扶着腰站在那儿,地上散落着几卷书。
林承启抱着一本厚书,有点发愣地站在一边,衣领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一块淡淡的红色痕迹。
“三、三小姐?”
王婆子举着灯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您这么晚在这儿是……”
袁静雪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一把捡起地上的铜镜,提高声音说:
“王妈妈!你来得正好!看看这镜面,都照不清人影了!我正想找东西擦擦呢!”
她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但耳朵却明显红了。
“别愣着了,快去库房给我找块软布和擦铜油来,要好的那种!”
王婆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弄得有点懵。
“王妈妈,”袁静雪又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些,
“听说您家小孙子满月了?明天来我屋里一趟,我给你挑块好料子做衣裳。”
趁王婆子还没反应过来,袁静雪拉着还在发愣的林承启,低头就往外走。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匆忙间放在书架上的那面青铜古镜边缘,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永乐五年匡楚仪监制”。
三天后的中午,林承启蹲在袁府马厩边,心不在焉地刷着马鞍。
自从藏经楼那晚后,他总觉得三小姐看他的眼神有点怪,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是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想躲着点。
幸好二少爷袁克文发了话:“这孩子手脚灵活,留给我当侍童吧。”
“接着!”
一本旧书突然扔过来,正好落在他怀里。
林承启手忙脚乱地接住,抬头一看,袁克文正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上嗑着瓜子。
这位二少爷今天穿了件灰鼠皮坎肩,帽檐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翻翻,看少什么没有。”
林承启低头一看,正是那本《三藏西游释厄传》,书角还沾着点油渍。
他心里一跳,脸上却装糊涂:
“二爷,这破书……”
“破书?”袁克文吐出一片瓜子壳,慢悠悠走过来,
“有人可是特意让我物归原主呢。”
“瞧见没?这墨渍小王八,”他用折扇虚点林承启的额头,
“画得潦草,跟你小子一个样。”
原来林承启没事翻书时,顺手在扉页画了只缩头乌龟。
此刻被说破,他耳朵发热,下意识地翻动书页,却突然愣住——书页间竟夹着一张崭新的戏票,正是广德楼明日包厢的座儿。
票子折得仔细,边角平整,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桂花头油香。
林承启心里正纳闷,却瞥见袁克文嘴角噙着抹了然的笑,顿时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二爷放的,分明是有人假借还书的名义,悄悄塞了这份心思。
他耳边仿佛响起那日藏经楼里,某人发间淡淡的玫瑰胰子香气,心跳不由快了几分。
林承启攥着那本《三藏西游释厄传》,缩在广德楼二楼包厢最里面的角落。
袁克文说是让他来倒茶伺候,可戏一开始,这位二爷就拍拍他肩膀:
“坐着吧,我去后台看看老朋友。”说完就走了,留他一个人守着空包厢。
戏台上锣鼓敲得震天响,美猴王翻着跟头,金箍棒舞得呼呼生风。
林承启的心思却不在戏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皮上自己画的歪脖子乌龟。
袁克文既然认出是他的书,为什么不问来历?还这么痛快还回来?他心里直嘀咕。
正想着,包厢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哟,看猴戏还抱着本破书?”袁静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承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袁三小姐今天穿了身崭新的藕荷色衫裙,头发上别着支闪亮的蝴蝶簪,手里摇着把精巧的团扇,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活像年画里的美人。
如果忽略她正用扇子尖戳他脑门的话。
她几步走进来,团扇不轻不重地点了下林承启的额头:
“傻愣着干嘛?书给我看看!”
“三、三小姐……”林承启下意识想把书藏到身后。
“破烂似的玩意儿,也值得藏?”袁静雪“唰”地一把夺过书,
“这破书早就过我的手了!二哥还当我看不出是你的?”她忽然压低声音,指着扉页的乌龟撇嘴,
“画得真丑,连王八壳都是歪的,除了你还有谁!”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林承启伸手想拿回来,袁静雪却“啪”地合上书,利落地背到身后。
她一双丹凤眼弯成了月牙儿,嘴角噙着狡黠的笑:
“想要啊?行啊——”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那你得先改个称呼。叫我声‘好姐姐’,再唱段《大西厢》给我听听。”
“我……我不会唱戏啊……”林承启脸有点热。
让他管这个平日刁钻泼辣的三小姐叫“姐姐”,还是“好姐姐”,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这、这不合规矩……三小姐……”
“规矩?”袁静雪眉毛一挑,眼底的笑意更浓,却故意板起脸,
“在这儿,我的话就是规矩。”话音未落,她突然伸出手,精准地揪住他一只耳朵,凑得更近。
温热的、带着淡淡玫瑰香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让他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住了。
“昨儿个下午,是谁扒在墙头上偷听筱翠花吊嗓子的?当我没看见?”她声音压得极低,像羽毛搔过心尖,每个字都带着促狭,
“听得那么入神,筱翠花那段《佳期》哼得不错吧?嗯?”
她揪着他耳垂的指尖并没真用力,反倒带着点暖昧的揉捏,但这比狠狠的拧更让林承启心慌意乱,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大声。
楼下池座里可坐着不少袁府的护院呢。
他心里怦怦直跳。
一半是对这突如其来亲近的本能畏惧,另一半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
只觉得这位三小姐今天格外不同,眼里像藏着钩子,要从他这里勾走点什么。
戏台上,孙猴子正一个筋斗翻上云端,赢得满堂喝彩。
林承启耳朵发烫,硬着头皮说:“您……您要瞧不上,还我得了……”
“谁稀罕你这破书!”袁静雪哼了一声,把书卷起来塞回他怀里。
她转过身,手指在包厢光滑的木头栏杆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随口说:
“对了,明天下午,瑞蚨祥新到了一批杭绸,花样挺新鲜。”
林承启一愣:“啊?关我什么事?”
袁静雪猛地回头,柳眉倒竖,团扇指着他:
“让你去扛布料!怎么,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乐意效劳!”林承启赶紧缩脖子赔笑。
袁静雪这才又转回去,拿起桌上碟子里的一块杏仁酥,小口小口吃起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戏台的灯火照在她专注看戏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垂着,投下两排细密的影子,随着戏台上的光影轻轻颤动。
戏台上,美猴王正大喝一声:“俺老孙去也!”一个筋斗翻得无影无踪。
林承启看着身边这位让人捉摸不透的三小姐,心里直嘀咕,这袁府的日子,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