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无尘醒了。
她转头一看,林承启还趴在桌子上,那本《三藏西游释厄传》被他胳膊肘压着,睡得正沉。
她轻手轻脚起身,拿了件外衣想给他披上。
衣服刚碰到肩膀,林承启就迷迷糊糊醒了,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里含糊地嘟囔:
“姐……听你的,我上床睡去”
他猛地睁开眼,看清是无尘在给他披衣服,脸上立刻显出又失望又好笑的神情,拍着自己额头:
“哎哟!我这做的什么糊涂梦!”
无尘被他这模样逗得想笑,抽回手,故意板起脸:
“美得你!赶紧醒醒神,去院子里打水洗脸。”
林承启一边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伸着懒腰,总算彻底清醒了。
他瞅了瞅桌上那本旧书,想起昨晚看的最后一段,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疑问。
“姐,”
他一边跟着无尘往外走,一边说,“我昨晚看到唐僧拿紫金钵盂换经书那段,总觉得怪怪的。你说佛门中人,跟人要东西,这合规矩吗?”
无尘正在井边打水,闻言动作慢了下来。
她其实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但这涉及佛门律仪,她也不敢断言。
“这事……我也拿不准。”
她提起水桶,想了想,“寺里后厨帮工的慧明师兄,早年在外游方,见识多。要不……咱们去问问他?只说是读经时遇到的疑惑,请教一下佛门规矩。”
林承启觉得这主意不错:
“行啊!总比咱俩在这儿瞎猜强。”
两人收拾了一下,便去了寺后院的香积厨。
慧明师兄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和尚,正挽着袖子在井边淘米,见他们过来,笑呵呵地招呼。
无尘寻了个话头,像是随口请教:
“师兄,我们读经看到,有尊者接受供养,收取器物。不知这在佛门中,可是合乎规矩的?”
慧明师兄停下手中的活,用布巾擦了擦手,笑道:
“施主问到这个,倒是问着了。依照佛制《四分律》,比丘受亲里、施主所施之钵,或自有价求得合用之物,皆是‘不犯’,是允许的。关键在于发心与物件本身,是否为修行所需,是否如法。”
林承启忍不住插嘴:
“那……要是收了个挺贵重的钵呢?比如叫什么‘紫金’的?”
慧明师兄看了他一眼,依旧笑眯眯的:
“名相而已。戒律明示,听用之钵,唯铁、瓦、苏摩国钵。只要合乎此制,名为‘紫金’或是其他,或许指其色泽、产地,亦无不可。但若是外道所用之铜钵等,则绝不可受。尊者既受此钵,想来必是合规如法的。”
无尘若有所思,又问:
“那……为何非要此物,才肯传经呢?其中可有什么特别的道理?”
慧明师兄闻言,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继续淘着盆里的米:
“阿弥陀佛,施主这个问题,可把老衲问住了。经藏浩瀚,义理深广。这等涉及传法深意、尊者用心之处,老衲一个厨下僧,哪里能说得清楚。或许其中确有勘验心性、观机逗教的深意,但也非我等凡夫所能妄加揣测。”
他用葫芦瓢舀起清水冲洗米粒,水流声哗哗作响:
“施主若有此疑问,不妨多读原经,于静中细细体悟。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有些关窍,需自己琢磨,时节因缘到了,自然明了。”
无尘听了,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具体的答案,便双手合十行礼:
“多谢师兄指点迷津。”
慧明师兄笑着点点头,示意他们自便,又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从香积厨出来,两人慢慢往回走。
慧明师兄的话虽然没能直接解惑,但那句“需自己琢磨,时节因缘到了,自然明了”,却让无尘心里动了一下。
回到禅房,林承启还在琢磨刚才的对话,嘴里念叨着:
“紫金……苏摩国钵……这名儿听着倒是挺玄乎。”
无尘没有立刻接话。
她走到窗边,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眼中带着思索的神色:
“小林子,慧明师兄点了一句关键——‘名相而已’。我方才仔细想了,那‘紫金钵盂’,或许根本就不是世人以为的用紫金打造的贵重器皿。”
林承启疑惑地看过来:
“不是金的那是啥?”
“可能就是慧明师兄提到的‘苏摩国钵’。”
无尘走到桌边,“我早年随师父读些杂书,记得有典籍提及,西方(古印度)有苏摩国,其地所产之钵,或因土质、工艺特殊,成品自带一种沉郁的紫金色光泽,故在中土被俗称为‘紫金钵’。其本质,仍是合乎戒律的陶瓦或某种特定铁石之属,绝非奢靡之物。”
她停顿了一下,理清思路,继续说道:
“你再想,阿傩、迦叶是何等身份?若是寻常金银铜钵,属于外道器物,他们绝不敢,也不能收。他们既然收下,并以此作为传经的条件,恰恰证明这‘紫金钵盂’正是戒律所允许的、如法的苏摩国钵!这并非索要贵重财物,而是在求取一个证明——证明取经人乃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使用的是合乎戒律的器物,遵循的是佛门的规矩法度!”
林承启听得睁大了眼睛:
“哦!我有点明白了!就是说,唐僧拿出这个钵,就像是……像是亮出了自己的‘身份文牒’?证明他是‘自己人’,是按规矩来的?”
“正是此理!”
无尘的眼神亮了起来,“所以佛祖才默许此事。这更像是一场对取经人身份和心性的最后确认。若唐僧连这最基本的、合乎戒律的钵都拿不出,或者拿出的是外道之物,那说明他根本未入佛门正道,又如何能传予代表正法的三藏真经?”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之前在心中盘旋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些:
“如此看来,那‘紫金钵盂’之名,恐怕是写书之人故意布下的迷障,让寻常读者只看到‘紫金’二字,便以为是贪图财货,却忽略了其背后‘苏摩国钵’的实质与深意。此人的心思,真是缜密……”
林承启一拍大腿:
“好家伙!绕了这么个大圈子!那……姐,这跟姚广孝又有啥关系?”
无尘却在对面坐下,沉吟道:
“也不尽然。他至少肯定了,索取合乎戒律的器物本身并无过错,关键在于其背后的用意。而且,他点出需要‘自己琢磨’……我方才一直在想,‘无字真经’……姚广孝极力促成下西洋,精确计算‘5048’之数,打造庞大船队,搜集奇珍异宝……他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太像……太像执着于一定要拿到那‘有字真经’了?”
林承启顺着她的思路想:
“你的意思是,他就像那个心里惦记着回去向唐王‘厚谢’的唐僧,光想着完成这趟差事,拿到实实在在的‘成果’,好向永乐皇帝交差,或者达成他自己的某个大计划?而那个‘无字真经’代表的更高境界……他可能根本没往那儿想,或者根本不在意?”
“有可能,”
无尘点点头,随即又困惑地摇摇头,“可这‘无’字,具体指的是什么?又怎么能成为对付他的武器?咱们觉得他执着于‘有’是个弱点,可他自己恐怕觉得这是他的优势,是他成事的根本。这‘无’……到底该如何理解,又如何运用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沉默了。
林承启挠着头:
“空啊无啊的,听起来玄乎,可咋用呢?总不能跑到他面前,跟他说‘喂,你太执着啦,要放下’,他就乖乖认输了吧?”
无尘也被这话逗得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是啊。这‘无’字,像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慧明师兄让我们自己悟,可这层窗户纸,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捅破。”
两人对着这个问题,陷入了苦思。
他们反复琢磨老僧的话,结合姚广孝的所作所为,试图理清头绪。
“会不会是……人心?”
林承启试探着说,“人心最难测,他姚广孝再能算,也算不尽所有人的心思变化吧?”
“有可能,”
无尘点头,“或者是一种……不按常理,超越了他那套逻辑的‘变数’?”她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缥缈,“可这‘变数’具体是什么,在哪里,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并利用它呢?”
林承启挠了半天头,憋出一句:
“姐,就算咱知道姚广孝太执着于‘有’,可这‘无’……也太虚了。就像水里捞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啊。”
无尘没立刻说话。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叶被风吹得哗哗响。
“小林子,”
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还记得咱们在海上,遇到大风浪的时候吗?”
“记得啊,那家伙,船都快散架了!”
“那时候,船老大怎么做的?”
“还能咋做?稳住舵,看准风向,该收帆收帆,该下锚下锚……哦!”
林承启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无尘转过身看着他:
“对。风浪是‘有’,看得见,摸得着,凶狠无比。可船老大能带着咱们闯过来,靠的不是跟风浪硬顶,而是懂得顺应那看不见的‘水流’、‘风向’,这里面有力,也有‘空子’。姚广孝现在就像那个只盯着风浪有多大,用了多结实的木头,造了多大的船的人,他算尽了一切‘有’的东西,觉得这样就能万无一失。”
林承启眼睛亮了起来:
“我懂了!姐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能跟着他的路子走,不能也去跟他比谁算得更精,谁的东西更硬。得找他的‘空子’,找他那套严丝合缝的算计里,根本没算进去,或者算错了的东西!”
“就是这个意思。”
无尘点点头,走回桌边,“姚广孝执着于‘有’,他的局必然建立在无数个‘有’之上——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器物、数字。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像堤坝上裂开一道细缝。”
她拿起那本《西游记》,
“这本书里,或许就藏着指出他某个环节算错了,或者干脆忽略了的线索。比如……他如此执着于‘5048’这个数,执着于下西洋的‘实’,那他对‘虚’的一面,对人心变幻,对世事无常,是不是就少算了分量?”
林承启兴奋地凑过来:
“对啊!人心这东西,最难算!他姚广孝再能,还能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捏在手里不成?姐,咱们是不是得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无尘却摇了摇头,
“人心难测,利用起来也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反噬自身。我们现在势单力薄,贸然搅动人心,无异于火中取栗。”
她顿了顿,
“我更在意的是……姚广孝自己。他布下这么大的局,推动郑和数次下西洋,耗费国力,他图什么?仅仅是为了帮朱棣实现三世轮回?他自己在这个局里,又扮演什么角色?得到什么?或者……害怕失去什么?”
林承启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
“怕什么?他位高权重,深得皇帝信任,还能怕啥?怕计划失败?怕……被人掀了老底?”
“都有可能。”
无尘沉吟道,“一个算计太多的人,往往也最怕被别人算计。一个布局太精妙的人,也最担心出现他无法掌控的‘意外’。这个‘意外’,可能就是‘无’的一种体现——在他的计划之外,完全无法预料和计算的东西。”
林承启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
“姐,照你这么说,那个老和尚千算万算,什么都攥在手心里……那他算到咱俩了吗?你说,咱俩从五百年后莫名其妙掉进他这个局里,这算不算是他那个‘计划之外’?咱俩……是不是就是他最怕的那个‘意外’?”
无尘正准备去拿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林承启那张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是啊,他们这两个凭空多出来的人,不正是这盘棋里,姚广孝唯一没算准的“子”吗?
她深吸一口气,
“也许……还真是。他算尽了大明的国运,算尽了郑和的航程,甚至可能算尽了朱棣的生死轮回……可他未必算得到,五百年后会有两个不速之客,闯进他这铁桶一般的局里。”
林承启一听更来劲了,
“那咱们就更得小心了,可别让他先把咱们这‘意外’给抹平喽!”
无尘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得更快找到那个能撬动他的点。在他眼里,我们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变数,但只要能找准地方……”
“那这个点……是啥呢?”
林承启皱起眉头。“总不能是咱俩再去他面前晃悠,把他气个半死吧?”
无尘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故意插科打诨,却也顺着话头轻轻点了一句:
“把他气着容易,把他真正在乎的东西动摇,难。”
她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西游记》上:
“继续找。既然写书的人能看破他的局,或许也看破了他的……执念与恐惧。我们得更有耐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声音的呼唤:
“楚妃娘娘?林小哥在吗?”
林承启起身开门,见是宫里的一个小内侍,神色有些紧张。
“什么事?”
无尘在屋内问道。
小内侍快步进来,行了个礼,低声道:
“娘娘,刚得到的消息,万岁爷……龙体欠安,今日早朝都免了。宫里的太医们都去了,姚少师也在宫里待了一整天没出来。”
无尘和林承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朱棣的身体状况,无疑是姚广孝这个轮回局目前最关键的“有”之一。
如果他出了“意外”……
“知道了,多谢你告知。”
无尘平静地说,让小内侍退下。
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已经不同。
林承启压低声音:
“姐,皇帝病了……这算不算是……那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