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近了那片岛屿。
这岛看着不大,但树木茂盛,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大船找了个隐蔽的水湾下锚。
几个随从先放下小船,上去看了看,然后才回来,小心地扶着朱允炆下去。
无尘和林承启也跟着上了岛。
岛上早有准备,有几间简陋但结实的木屋。
随从们安顿好朱允炆,那个络腮胡汉子才走过来,脸上带着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
“楚妃娘娘,林小哥,这次真多亏了二位。”
他搓着手说,“先生前些日子,是听了那陈玄理的蛊惑,谁成想……唉,那妖人!”
他没细说,但无尘和林承启都明白了。
朱允炆是避难的人,心里哪能没点念想,这一下就被陈玄理拿捏住了。
“人没事就好。”
无尘点点头。
这时,朱允炆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脸色好了些,看着无尘和林承启,嘴唇动了动,好像有话要说,又有点难以启齿。
“楚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些天……我时常觉得精神不济,昏沉之间,好像说了些糊涂话,做了些……自己也不清楚的事。”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困惑和歉意:
“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见怪。那并非我的本意。”
无尘心里明白。
她看着朱允炆如今这落魄憔悴的样子,再想到那个在药力作用下偏执疯狂的灵魂,心里很不是滋味。
“先生多保重身体。”
她轻声说,话里有话,“有些梦,做多了伤身。若是……若是再梦到那位‘故人’,麻烦先生转告他,就说无尘请他……放手吧。”
朱允炆愣了一下,似乎没完全听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记下了。”
事情交代完,就该分别了。
看着楚妃和林承启并肩走远的背影,朱允炆站在木屋的阴影里,半晌没动。
刚才告别,那小子伸手去拉楚妃的胳膊,动作那么自然。
楚妃也就由着他拉。
那姓林的小子,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
楚妃呢,对着他的时候,眼神也松快,不像在自己跟前,总是隔着那么一层。
之前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楚妃这个小太监走得特别近,甚至有人说他们是在“对食”。
可这些天看下来,好像不是空穴来风。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有点闷,还有点说不出的涩。
他是她的谁呢?
早不是了。
他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朝不保夕,又能给她什么?
那点属于帝王、属于男人的微妙自尊,像水泡一样冒了一下,随即就破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无力感,沉甸甸地压着。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命。
然后,他转过身,慢慢走回了昏暗的木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络腮胡汉子派了两个熟悉水路的手下,用一条快船,送无尘和林承启去古里。
“二位恩情,我们记下了。后会有期。”
汉子抱拳行礼。
无尘和林承启也回了礼,转身上了快船。
小船驶离了岛屿,渐渐把那片绿色和木屋都甩在了身后。
几天后,他们到了古里港。
港口里,郑和的宝船像座小山,格外显眼。
通报之后,有人引着他们上了宝船。
郑和正在船舱里看海图,见他们进来,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回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事情办得如何?”
他问的是锡兰山炼铜的事。
无尘行了个礼,恭敬地回答:
“回公公,风磨铜的炼制法子,迦罗叶大师已经演示了一遍。核心的关窍,在于控制炉火的‘候’与药金的‘配’。火候差一分,药金多一钱,都成不了。具体的流程,我已记下。”
她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白,该拿到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郑和听完,脸上神色缓和了些:
“嗯,辛苦你了。”
林承启在一旁插嘴:“公公您放心,那活儿精细是精细,但路子我们摸清了!就是花了些时间,没赶上船队,害您惦记了。”
郑和看了他一眼,没接他这话茬,转而问道:
“你们这一趟,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林承启抢着说,“就是路上碰见个装神弄鬼的教主,被我跟我姐收拾了一顿。哦,还碰巧帮了文先生一个小忙,已经把他平安送回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把凶险都一笔带过了。
郑和是明白人,听他提到“文先生”,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也没多问,只是淡淡说了句:
“人平安就好。”
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转过身: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两天。船队补给得差不多了,过几日就要启程北归。”
北归,就是回家了。
无尘心里松了口气,这漫长又曲折的两洋之行,总算快要到头了。
林承启更是高兴,差点没蹦起来,赶紧应道:
“是!我们都听公公安排!”
郑和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休息。
两人退出船舱。
宝船巨大而平稳,停在港湾里,仿佛一个安定的堡垒。
远处,古里港的异国风情依旧,但他们都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船队在古里港停靠了十来天,补足了淡水吃食,便拔锚启程,向北归航。
这一路倒是顺当,海上风浪不大,赶上了顺风,船走得快。
回到应天府那天,是秋日里一个阴天,风有些凉。
林承启跟着郑和的仪仗下了船,脚踩在实地上,反倒觉得有点晃悠。
在海上待久了,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
码头上跪满了迎接的官员,礼炮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林承启混在随从堆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宫城方向瞟。
他突然想起宜伦郡主。
那个骄横跋扈的小丫头,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回宫复命后,郑和去文华殿面圣。
无尘回到宫中住处,还没坐稳,就听见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
不是林承启那风风火火的动静。
一个小内侍低着头进来,声音又轻又稳:
“楚妃娘娘,姚少师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器物铸造的事,想请教娘娘。”
该来的,终究来了。
无尘心里明镜似的,风磨铜的事,不可能瞒过姚广孝。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跟着内侍穿过宫苑。
秋日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带着点凉意。
姚广孝不在他那着名的庆寿寺,而是在宫城内一间僻静的值房里。他穿着寻常的僧袍,外面罩了件深色的居士服,正坐在窗下煮茶,看着像个清修的和尚,唯独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
无尘走进去,依着礼数,微微屈身:
“姚师。”
姚广孝抬起头,脸上露出些温和的笑意,虚抬了抬手:
“楚妃来了,坐。”
无尘在下首坐了,姿态恭谨。
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姚广孝不急着说话,慢条斯理地烫杯、斟茶,将一盏清茶推到无尘面前。
茶烟袅袅,带着点苦香。
“这次南洋之行,辛苦你了。”
他开口,声音平和,“听说路上不太平,还遇到了些……故人?”
无尘心里一紧,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她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劳姚师挂心,是有一些波折,所幸不辱使命。”
“嗯,”
姚广孝点点头,像是很满意这个回答,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
“朝廷近来,有意铸造一批鼎彛壶尊、爼豆簠簋,还有卤簿仪仗诸器。要用好铜,宫里的匠人,手艺是好的,但对一些古法,尤其是外邦传来的精妙技艺,终究是生疏了些。”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无尘脸上,
“老夫听说,你在锡兰山,颇得了些风磨铜炼制的关窍?此次带回的铜料,成色也确实非凡。”
无尘知道,正题来了。
她稳住心神,应对道:
“回姚师,妾身确在迦罗叶大师处,见识了风磨铜的炼制。此法……颇为诡奇,非中原铸术可比。”
她抬起眼,
“妾身虽竭力记下流程,但其中诸多精微处,非亲身反复操练体悟不可得。迦罗叶大师演示时,也多是口传心授,许多关窍,怕是还待日后慢慢揣摩。”
姚广孝静静听着。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才缓缓道:
“朝廷这次要造的器物多,时间也紧,老夫想着,最好是由你亲自去一趟铸造局,协助那些匠人,将你这身‘经验技艺’,好好传授下去。”
他的话听着是商量,是请求,但字字句句,都是命令。
无尘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姚广孝要的,不仅仅是铸造礼器,他要的是掌握这关乎“轮回局”核心的风磨铜炼制法,确保一切尽在掌控。
她抬起头,
“姚师有命,妾身自当尽力。只是此法繁难,需要时日摸索,恐有负姚师期望。”
“无妨,”
姚广孝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慢慢来,务必求其精要。需要什么,尽管跟铸造局提。老夫只要结果。”
“是,妾身明白。”
无尘低下头。
“好了,茶快凉了,喝了吧。”
姚广孝又恢复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淡然模样,“回去好好准备,明日就去铸造局报到。”
无尘端起那杯微温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里。
她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姚广孝平淡无波的声音:
“楚妃,你是聪明人。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多想无益。把握好当下,才是正经。”
无尘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轻声应道:
“谢姚师提点。”
她推门出去,秋日的凉风迎面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林承启闲着没事,溜达到尚膳监。
几个相熟的小内侍正蹲在阴凉处,见他来了,忙让出几个新下来的秋梨。
“林哥儿,这趟南洋可带回什么新鲜玩意儿?”
林承启啃着秋梨,装作不经意地问:
“宜伦郡主近来可好?”
刚才还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冷了。
几个小内侍互相看看,最机灵的小凳子压低声音:“林哥儿,现在谁还敢提她?”
“怎么了?”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小凳子凑得更近:
“自打……那事后,这位主儿就倒了霉。份例减半,胭脂水粉都克扣。去年冬天听说,她宫里连炭火都不够用,手上都生了冻疮,如今入了秋,只怕更难熬。”
林承启手一抖,梨核差点掉在地上。
“上月她跟管事的争执,还挨了耳光……”
小凳子还在絮叨。
林承启猛地站起来,差点带翻条凳。
“林哥儿?”
“我有点事。”
他胡乱抹了把手,转身就走。
等拐过墙角,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往北五所方向去了。
越走越荒凉,秋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旋。
在一处破败宫院的井边,他看见了宜伦。
她正费劲地提着一小桶水,身上的衣衫半旧,头发也有些乱,全没了往日趾高气扬的模样。
宜伦一抬头,也看见了他。
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随即闪过一丝慌乱和羞恼,猛地背过身去,用湿冷的手理了理鬓角,这才转回来,下巴微微抬起。
“狗奴才,”
她努力维持着旧日的腔调,“来看本宫笑话?”
林承启张了张嘴,看见她提桶的手,关节处明显红肿着。
他默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南洋带的胡椒糖。
宜伦盯着糖,喉咙动了动。
“现在来装好人?”
她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木盆,脏水哗啦啦溅到林承启的裤脚上,“滚!本宫就是饿死,也不要你们这些叛主的奴才施舍!”
林承启站着没动。
他忽然想起另一张脸,另一个时空里,也有人这样对他摔过东西,骂过他没心肝。
他想起在岛上见过的朱允炆,都是落了难的天潢贵胄。
“郡主,”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前些日子在海外,见过文先生。”
宜伦愣住了:
“你胡说!”
“真的。”
林承启更小声了,“他在海外一个岛上,人还好,就是瘦了些,时常念叨故人。”
宜伦的眼神变了,从愤怒变成惊疑,又带着点希望。
她死死盯着林承启:
“你若骗我……”
“他让我带句话,”
林承启信口胡诌,“说让您好好活着,别跟他似的……”
这话半真半假,却正好戳中宜伦的心事。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林承启趁机把糖塞进她手里,又从靴筒里摸出个小布包:
“南洋弄来的药膏,治冻疮、化瘀血都还行。”
宜伦捏着布包,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问:
“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林承启一本正经地点头,“文先生还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从那天起,林承启隔三差五就往北五所跑。
有时带包糖,有时带瓶蔷薇露,都是些不打眼的小玩意。
宜伦从一开始的横眉冷对,到后来也会跟他搭几句话。
有一次,她甚至指着林承启带来的一瓶蔷薇露,嫌弃地说:
“这香味太俗气了。”
但说完,还是收了起来。
林承启知道,这关系算是破冰了。
这天,无尘看见林承启又在收拾一些零碎东西,便淡淡问了一句:
“又去北边?”
林承启嘿嘿一笑:
“那丫头怪可怜的,能帮一点是一点。”
无尘没再说什么,只是过后扔给他一盒好些的冻疮膏:
“拿去。”
林承启道了谢,又兴致勃勃地说:
“我跟郑公公提了,说郡主精于女红,或许可以让她帮着打理些织造局的简单事务,免得……闲着生事。郑公公觉得在理,似乎跟宫里提了。”
这天,无尘看见林承启腰间的香囊换了个新的,绣工细致,不像街市上买来的便宜货。
她手里整理着药材,像是随口一问:
“郡主近来如何?”
林承启摸了摸那香囊,脸上带了笑:
“精神多了!宫里让她描些织造花样子,有事做着,人也活泛了。”
他瞅了无尘一眼,凑近些:
“姐姐,要不……同我一道去看看?”
“不去。”
无尘手下没停。
“她前几日还问起你……”
他不死心。
“说了不去。”无尘的声音淡了几分。
林承启却偏要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
“姐姐到底在怕什么?是怕见她那张脸,还是怕……”
他话尾收得轻飘飘的,
“怕自个儿心里,其实挺在意我总往那边跑?”
无尘反手一肘,正顶在他肋下。
林承启“唔”地一声弯下腰,她已抽身走开。
只是转过回廊时,她的目光终究还是朝北五所那边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