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若有若无、整齐划一的诵念声,从山洞深处的某个缝隙里飘了过来。
无尘也听到了,她对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循着声源,小心翼翼地往山洞深处摸去。
这个山洞比他们想象的要深,拐过一个弯后,前方隐约透出光亮。
他们躲在一块巨石后,悄悄探出头。
眼前景象让他们吃了一惊。
山洞在此处与一个石砌的厅堂相连,那厅堂像是依着山壁开凿而成。
厅堂内香火缭绕,正中供着一尊面容模糊的神像,墙壁上画着些奇怪的火焰和莲花图案。
几十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男男女女跪在地上,低声念诵着什么,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气氛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看这摆设,像是白莲教的香堂。”
无尘压低声音,眉头皱得更紧了。
“白莲教?”
林承启倒吸一口凉气,“咱们怎么钻到这儿来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穿着素白道袍、头戴方巾的中年男人,缓步走到众人面前,抬手示意。
诵经声停了下来。
那男人转过身,面朝信徒,开始讲经说法。
就着香案上跳跃的烛光,林承启看清了那人的脸,分明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陈玄理!
“糟了!”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叫出声。
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用气声惊呼:
“姐!你看!那、那不是陈玄理吗?完了完了!咱是不是根本没穿回去,还在佛眠岛这个鬼地方打转啊?”
无尘定睛细看,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陈玄理那张脸。
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同。
这个陈玄理神色更阴沉,眉宇间透着股狠厉,不像佛眠岛上那个虽可恶却还带着几分虚伪斯文的模样。
“别急,”
她按住躁动的林承启,“你仔细看,这人气质不对。佛眠岛那个陈玄理,眼神没这么凶戾。”
这时,那陈玄理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
“明尊降世,红莲开路!信众们,今日圣火将燃遍古里,涤净污秽!”
底下信众齐声应和,个个眼神狂热。
林承启眨巴眨巴眼,猛地回过味来:
“古里?他说古里!姐,咱们真穿回来了!”
他激动得差点喊出声,又被无尘一把捂住嘴。
“小声点!”
无尘眼中也闪过恍然,“是了,这是这个世界的陈玄理。看来白莲教早就传到海外了。”
两人躲在巨石后,大气不敢出。
林承启揉着刺痛的膝盖,心里直骂娘。
无尘则紧盯着那个陈玄理,脑中飞快盘算。
“姐,”
林承启用气声说,“这姓陈的怎么跟地里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这边砍了,那边又冒头!”
无尘目光沉静,低声道:
“看来,这陈玄理在此地经营已久,成了气候。此处是他的老巢,比佛眠岛时更棘手。”
“那咋办?”
林承启有点慌,“咱俩现在人生地不熟,我还瘸着一条腿,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远……”
他话音未落,许是动作大了些,膝盖磕到旁边一块松动的石子。
“咕噜噜——”
石子滚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香堂内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们藏身的巨石。
那个身着素白道袍的陈玄理也缓缓转过身,
“何人在此窥伺圣教法坛?”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个身材魁梧的信徒立刻起身,面露凶光,朝着巨石围拢过来。
林承启心里叫苦不迭,暗骂自己是个惹事精。
无尘一把拉住他手腕,低喝:
“快走!”
可往哪儿走?
身后是死路,前面是虎视眈眈的白莲教徒。
林承启腿脚不便,没挪两步就被堵了个正着。
“完了完了,这下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林承启看着围上来的人,头皮发麻。
陈玄理分开众人,踱步上前。
烛光映照下,他那张与佛眠岛陈玄理一般无二的脸,显得更加阴沉。
他目光扫过狼狈的两人,尤其在无尘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男人本能的惊艳,但随即被更深的审慎与疑惑取代。
“尔等何人?为何擅闯我净土宗法坛?”
他开口问道,语气带着掌教者的威势,与佛眠岛那个急切中带着猥琐的陈玄理截然不同。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好像不认识他们?
无尘心念电转,上前半步,将林承启稍稍挡在身后,姿态不卑不亢:
“我等是中原行商,海上遭了风浪,流落至此,无意间闯入宝地,惊扰法驾,还望掌教恕罪。”
她刻意模仿着商贾人家的口气,同时点明对方“掌教”身份,以示尊重。
陈玄理眉头微蹙,打量着他们。
无尘的容貌气度确实令人心折,但他身为一教之主,在此地经营多年,深知轻重,绝不会因美色而轻易放松警惕。
更何况,这两人出现得太过蹊跷。
“行商?”
他语气带着怀疑,“看二位形貌,可不似寻常商贾。尤其是这位夫人,气度不凡。”
他目光再次落在无尘身上,这次带上了更明显的探究。
林承启一看他那眼神就火大,瘸着腿也要挺起胸膛,想把无尘护得更严实点,嘴里忍不住嘟囔:
“看什么看!没见过落难的美……”
“小林子!”
无尘低喝一声,打断他的混话,随即对陈玄理道,
“掌教明鉴,家中确曾薄有资财,只是如今落难,狼狈万状,让掌教见笑了。”
陈玄理沉吟不语。
他在此地传教,需要笼络各方势力,也需要了解外界信息。
这两个中原人,尤其是这女子,谈吐不俗,或许有些用处。
但也不能不防。
“既如此,”
他最终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戒备未消,“二位可暂且在本教客舍安顿,待查明身份,再作计较。”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带他们去后院厢房,好生‘照看’。”
这“照看”二字,咬得格外重,分明就是软禁。
无尘扫了众人一眼,只能微微颔首,对陈玄理道:
“多谢掌教收留。”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几个信徒应声上前,示意无尘和林承启跟他们走。
林承启扶着墙,一瘸一拐,嘴里还不闲着,小声对无尘抱怨:
“得,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姐,咱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无尘默默跟着,心中忧虑更深。
这个陈玄理,比佛眠岛那个更难对付。
这轮回之局,似乎在不同的时空里,用不同的方式,重复着相似的磨难。
两人被“请”到后院一间还算干净的厢房。
门一关上,林承启立刻凑到门缝边朝外瞅了瞅,压低声音:
“姐,门口守着俩愣头青呢!这老小子,比佛眠岛那个还精,不好糊弄啊!”
无尘在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
“他在此地经营多年,是一教之主,自然更为谨慎。我们需从长计议。”
“计议啥呀,”
林承启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膝盖,“要我说,咱就给他来个‘尿遁’!等我找个由头出去撒尿,顺手把那俩看门的放倒……”
“然后呢?”
无尘抬眼看他,“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你我能跑多远?打草惊蛇,后续更麻烦。”
林承启噎住了,挠挠头:
“那……那也不能干等着啊!谁知道那姓陈的憋什么坏水?他刚才看你那眼神,跟佛眠岛那个一样不老实!”
“他比那个更沉得住气。”
无尘冷静分析,“他看重的是我们的身份和可能的价值。暂时不会有危险,但须尽快摸清此地情况,找到与郑和船队联系的办法。”
“郑和……”
林承启眼睛转了转,“姐,你说老郑的船队到了古里,会不会跟这白莲教碰上?要是他们打起来,咱们是不是就能趁乱……”
“少做白日梦。”
无尘打断他的异想天开,“当务之急,是让他对我们放松警惕。”
“怎么放松?”
林承启来了兴趣。
无尘目光扫过房间,落在角落一个旧的净瓶上,心中有了计较:
“他不是怀疑我们是商人吗?那我们就让他觉得,我们是有用的商人。比如……帮他‘做生意’。”
林承启眨巴眨巴眼,瞬间懂了,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容:
“高啊,姐!咱就给他来个空手套白狼,把他兜里的钱,都套到咱兜里来!”
“胡说什么!”
无尘瞪他,“是取得信任,方便行事。”
“明白明白!”
林承启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就是先把他忽悠瘸了,咱再溜之大吉!”
他仿佛已经看到陈玄理被坑得底朝天的样子,乐得差点笑出声。
无尘却没再接他的话。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板的缝隙往外看。
这后院不小,除了他们这间厢房,似乎还有几间屋舍,远处依着山壁,好像还另有一个小院,门口也有人守着,看起来比他们这边更紧要。
接下来的两天,果然如无尘所料,陈玄理既没为难他们,也没放他们走。
一日三餐有人送来,偶尔陈玄理还会过来,看似随意地聊几句,问些中原的风土人情,市面上什么货物紧俏,话里话外,总在探他们的底。
无尘小心应付着,只说些南北货殖的寻常事。
林承启则在一旁帮腔,他脑子活,嘴皮子也利索,把些道听途说的买卖经讲得头头是道,倒真像个常在外行走的年轻商人。
只是他那条腿走路还不大利索,陈玄理问起,他只说是摔的。
这天下午,陈玄理又来了,这次脸上带了些别的意味。
他坐下后,没像往常那样绕圈子,直接说道:
“二位在此住了两日,想必也闷了。今日我带二位去见一个人。”
无尘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
“哦?不知掌教要引荐何人?”
陈玄理眼神有些复杂:
“是一位贵人。他……近来心绪不宁,听闻来了中原故人,想见一见,说几句话。”
林承启心里嘀咕:
“贵人?这海外荒岛,除了他这装神弄鬼的,还能有什么贵人?”
他偷偷瞄了无尘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也按下好奇,跟着站了起来。
一路上,无尘心中疑虑重重,不知这岛上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玄理领着他们穿过院子,走向那个有守卫的独立小院。
守卫见是他,默默让开。
小院里很安静,只一间净室,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直裰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
他身形消瘦,光是背影,就让人觉得落寞。
“先生,”
陈玄理语气比平时更恭敬些,“中原来的客人到了。”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无尘和林承启看清了他的脸。
面容清瘦,能看出早年的养尊处优,但眉宇间锁着浓重的忧郁,脸色也有些苍白。正是建文帝朱允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陈玄理身上,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随后,他的视线转向无尘和林承启。
当看到无尘时,他的眼神明显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呼吸也跟着急促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他用力压了下去。
“二位请坐。”
朱允炆开口了,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陈玄理在一旁说道:
“先生近来心绪不佳,听闻有故土来人,想着说说话,或能宽解一二。”
朱允炆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无尘。
像是随口问道:
“二位是从中原来的?不知如今……中原景象如何了?”
他问的是中原,语气却有些飘忽,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无尘心中疑虑更深,这人看起来是朱允炆,可感觉处处透着古怪。
她谨慎地回答:
“回先生话,我们离乡日久,近来中原变化,所知不多。”
“哦……是这样。”
朱允炆“哦”了一声,不再多看无尘,反而问起陈玄理一些教中琐事。
林承启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犯嘀咕:
“这建文帝,怎么好像不认识咱姐似的?不对啊……”
整个过程里,朱允炆表现得就像一个心灰意冷、避世隐居的前朝贵人,对故土有些牵挂,但也仅止于此。
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失态,他掩饰得很好。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大多是陈玄理在问,无尘和林承启小心应对。
朱允炆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头,不再多看无尘。
过了一会儿,陈玄理似乎觉得差不多了,便道:
“先生需要静养,今日就不多打扰了。”
朱允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无尘和林承启起身告辞。
就在无尘转身,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身后的朱允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说道:
“这位夫人请留步。我偶然得了两句诗,一直琢磨不好。看夫人像是个识文断字的,能不能帮着看看?”
陈玄理脚步一顿,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面色平静,补充道:
“只耽搁片刻。陈掌教,你带这位小兄弟先去用些茶点吧。”
陈玄理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疑虑。
见朱允炆神色坦然,又想到这是在自家地盘,量也出不了什么事,便对林承启道:
“小兄弟,请随我来。”
林承启不放心地看看无尘,无尘轻轻点头,让他放心。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只剩下无尘和朱允炆两人。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朱允炆猛地转过身。
刚才那副冷淡样子,一下子全不见了。
“无尘……”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
无尘心中猛地一跳,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见无尘似乎没认出他来,他又往前凑近一步,用那种带着浓浓倦怠却又深嵌入骨的腔调,低声吟道:
“寒云一片无寻处,夜夜魂飞故苑西。”
他吟完这两句,便死死看着无尘的眼睛。
眼神里充满了期盼、紧张,还有一丝害怕被遗忘的恐惧。
这两句词落入耳中,无尘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诗,这腔调,这情状……
除了那个民国才子袁寒云,还能有谁?
这分明是袁寒云当年在北平,一次酒醉后,当着她的面,信口吟哦,感怀身世的句子!
除了他们二人,绝无第三个人知道!
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
看着眼前这张充满了袁寒云神情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颤着声音挤出几个字:
“寒云?……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