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海上漂了三天。
这天一大早,海面起了浓雾,白茫茫一片,几步外就看不清人影。
无尘让张把头放慢船速,小心往前开。
林承启裹紧衣服,凑到无尘身边小声说:
“姐,雾太大了。万一撞上郑和的船队,咱们这小船可经不起磕碰。”
无尘望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
“不光要防撞船,还得防着碰上‘咱们’自己。”
“我们自己?”
林承启愣了一下,眼睛瞪圆,“你是说,郑和船上可能还有一个‘你’,一个‘我’?”
“十有八九。”
无尘声音更低了,“咱们能来这个‘镜子’世界,那这个世界的‘我们’跟着船队走,也说得过去。”
林承启挠挠头,觉得又奇怪又有趣:
“我的天!那要是碰上了,算怎么回事?自己看自己?会不会……‘噗’一下,像话本里说的,合二为一了?”
“别瞎琢磨。”
无尘瞥他一眼,“记住,万一真碰上了,或者船上的人把咱认错了,你少说话,看我的眼色。”
“明白!”
林承启赶紧点头,接着又发愁,“可我怎么知道那个‘我’在船上啥样?万一他是个闷葫芦,我一开口不就露馅了?”
“所以才让你少说。”
无尘想了想,“先摸清楚,船上的‘咱们’在哪儿,干什么的。”
正说着,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不是寻常的阴天,而是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了天光。
海面平静得诡异,连浪花都消失了声响。
“不对劲。”
无尘扶着船舷站起身,眉头微蹙。
林承启正要开口,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
他打了个哆嗦:“这风……怎么是凉的?”
正说着,前方的雾气突然翻涌起来。
原本平静的海面无风起浪,小船开始剧烈摇晃。
张把头和几个水手慌忙稳住船身,所有人都望向同一个方向。
前方的雾气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散发着不祥的紫黑色光芒。
漩涡边缘,一道道惨白的裂痕时隐时现,像是有生命的利刃,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裂痕划过之处,连雾气都被撕成碎片。
无尘的脸色渐渐凝重。
她注意到那些白色裂痕划过的地方,海水的颜色都变得深浅不一,仿佛不同的海域被强行拼接在一起。
“天爷……”
张把头手里的舵轮差点脱手,“这、这是什么鬼天气?”
一个年轻水手扑通跪在甲板上,指着天空结结巴巴:
“天、天裂了!”
林承启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靠近无尘:
“姐,那是不是……”
无尘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目光死死盯着那些空间裂痕。
她记得太清楚了,正是同样的异象,将他们卷入了这个平行的时空。
就在裂缝完全消失的刹那,浓雾中突然冒出了巨大的黑影。
不是一条,是一大片!
高耸的桅杆刺破迷雾,船身如同移动的山峦,静静地压在雾海上,让人喘不过气。
他们的小船在这些巨舰面前,渺小得像片树叶。
“娘哎……”
张把头和水手们都看呆了,“这、这就是天朝的宝船?怎么……怎么从那种鬼地方钻出来的?”
这时,宝船队也发现了他们。
一条稍小的马船破开浓雾驶来,船头站着一队官兵,为首的军官按着腰刀,厉声喝问:
“什么人?敢冲撞官船!”
张把头和水手们吓得腿软,有几个已经跪下了。
无尘却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迎着那军官审视的目光,稳稳当当地说:
“我们是海外明人,偶遇天朝船队,特来拜见郑和正使,有要事相告。”
她故意没有报上姓名。
军官打量着她,见她虽是女子,却气度从容,言行举止不似常人,语气不由缓和了些:
“正使大人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等着,我去禀报!”
马船调头驶回浓雾中。
林承启趁机蹭到无尘身边,压低声音:
“姐,他们好像没认出咱们?是不是那个‘咱们’不在这条船上?”
无尘微微颔首,目光仍追随着马船消失的方向:
“船队这么大,人分散在各处。这倒是咱们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马船回来,军官说:
“王副使准你们上船问话。跟紧点,别乱看!”
两人登上马船。
刚踩上甲板,就察觉气氛不对。
几个正在收缆绳的水手齐刷刷停下动作,瞪圆了眼睛望着他们。
一个年轻水手手里的缆绳“啪嗒”掉在甲板上。
“小林子…”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不是刚掉海里……”
旁边年长的水手猛地拽了他一把,压低声音:
“别胡说!”
老伙夫端着两碗热汤颤巍巍走过来,眯眼打量无尘,嘀咕着:
“楚姑娘,你这身衣裳……”
无尘明白了,马上学着记忆中楚妃的样子,微微点头:
“海上风大,换了身便利的。”
“可你们刚才明明……”
年轻水手忍不住又开口,被年长的水手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老伙夫揉揉眼,看看林承启,又看看无尘,嘴里嘟囔“怪事”,摇着头走开了。
等他走远,林承启凑到无尘耳边,声音激动得发颤:
“姐!听见没?小林子!楚姑娘!那个‘我’真在船上!那个‘你’来头不小!”
无尘用眼神让他住嘴。
那个“楚”字,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想。
两人被带到王副使面前。
这位副使正在看海图,见到二人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方才那阵怪浪来得急,还以为你们……”
他话到一半停住,疑惑地打量着林承启,“你这水下功夫倒是见长,那么大的浪头,转眼就游回来了。”
林承启挠头笑了笑,没接话。
王副使的目光在无尘身上打了个转,停在她那身粗布衣裳上。
“先去换身干爽衣裳吧。”
无尘从容施礼:
“有劳王大人挂心。”
王副使说着,又补了一句,“说来也怪,方才那阵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倒像是专为你们来的。”
几个水手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不时朝这边张望。
隐约能听见“眨眼工夫”、“像变了个人”之类的只言片语。
等副使转身,林承启长出一口气,压低声音:
“真险!看来王大人常跟那个‘咱们’打交道。”
无尘低声说:“他们将错就错,咱们正好顺水推舟。多听,少说。”
与此同时,帅船上。
郑和站在巨大的海图前,听手下人报告。
他身材高大,面容威严,虽是宦官,却有一股统帅的威严。
一个亲信低声说:
“公公,下面来报,马船上来了两个海外遗民,一男一女。男的看着机灵,女的……相貌气度很像楚妃娘娘,那少年的模样,也跟船上帮忙的小林子特别像。”
郑和眉头微皱:
“有这种事?查清底细了吗?”
“正在查。王副使问过话,听说是建文旧臣的后人,谈起西洋航路倒有些见解。只是……长得这么像,也太巧了。”
郑和想了想,手指轻轻敲着海图边:
“多事之秋,不能不防。加派人手,暗中留意那两人。楚妃娘娘和小林子那边……先别让他们知道,免得麻烦。”
“是。”
坐在下首的一位文士模样的人此时起身,正是陈玄理。
他登船时自称云游法师,通晓医术星象,被地方官荐入船队。
他一脸凝重地拱手:
“郑公,此事蹊跷!陈某此前在海外某岛修行时,曾见过此二人!他们绝非善类!那女子貌美心冷,那少年油滑机巧,曾持一枚所谓的‘明尊令’蛊惑岛民,那分明是白莲妖教信物!他们混入船队,冒充楚妃娘娘与小林子,必定图谋不轨!郑公万不可被其蒙蔽,当速速拿下,以绝后患!”
郑和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陈先生能确定?”
“千真万确!”
陈玄理语气恳切,“那‘明尊令’邪异,陈某本想为民除害,反被其算计夺去。如今他们竟敢欺到郑公座下,其心可诛!恳请郑公明察!”
郑和面色不变,淡淡道:
“既如此,便有劳陈先生随本使一同,稍后去辨个真伪。”
“陈某义不容辞!”
此刻的马船上,林承启溜进无尘的舱房,关好门,脸上又是兴奋又是荒谬:
“姐,太邪门了!我打听到那个‘我’在船上的事了!听说他前几日帮船匠修桅杆,徒手爬了三丈高;昨天又跟着水手下网,一人拉上来两条大鱼。这小子,本事不小啊!”
无尘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
“看来你这个‘分身’,本事和你差不多。咱们得尽快接近主船,光在这里打听不到核心消息。”
“怎么接近?”林承启问。
无尘目光扫过舷窗外的庞大船影:
“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咱们’合理出现在主船,又不引人怀疑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无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有次在船舱拐角,她瞥见一个灰衣身影闪过,那侧脸竟和她一模一样。
“小林子!”
无尘拉住正在和水手说话的林承启,压低声音,“刚才那边……好像是我!”
林承启望过去,什么也没看见。
“看花眼了吧?这船上除了你……”
他本想说些俏皮话,见无尘神色认真,便收住话头,也跟着警惕起来。
船上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林承启和无尘尽量不引人注意,悄悄观察。
他们发现,船上确实还有另一对“林承启”和“无尘”,而且那两人似乎也在刻意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这天林承启在甲板上闲逛,一转弯,迎面撞见个熟悉的身影。
灰布衣裳,侧脸清秀,正是无尘。
“可算找着你了!”
林承启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凑过去,“你也是被这船上怪事闹得坐不住了吧?”
他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
眼前的“无尘”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他,那目光里带着困惑,还有几分关切。
“你的腿……好了?”她轻声问,眉头微蹙。
林承启被问得一愣:
“腿?我的腿一直好好的啊。”
“无尘”盯着他的腿看了又看,眼神愈发困惑:
“那你刚才在底舱……”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后退半步,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是谁?”
“我是小林子啊!”
林承启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无尘,你这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林承启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而此时在底舱,无尘正循着压抑的呻吟声找去。
在货箱的阴影里,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揉着右腿膝盖。
“小林子?”
她试探着唤道。
那人猛地抬头。
确实是林承启的脸,可下巴上满是胡茬,眼下乌青,眉宇间尽是疲惫。
“你没事?!”
他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挣扎着想站起来,“刚才那道裂缝没伤着你吧?”
无尘心头一震。
这关切的神情如此熟悉,可那沉重的疲惫感却是她从未在小林子身上见过的。
“你的腿怎么了?”她问。
他眼中的喜色瞬间褪去,转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她:“练功时不小心。倒是你……”
他顿了顿,“看起来精神很好。”
两人静静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却又分明感觉到哪里不对。
最混乱的一幕发生在澡堂里。
林承启提着热水走进隔间,哼着歌脱了衣服,刚要把脚伸进木桶。
“啊——!”
桶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只见热水里已经坐了个赤条条的男人,正惊恐地瞪着他。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蒸腾的水汽中对视。
“鬼啊!”
林承启一时没反应过来,抄起水瓢就砸过去!
他忘了自己还光着,吓得往后一跳,脚底打滑,“噗通”摔了个结实。
桶里那位却完全懵了,眼睛瞪得老大:“你、你谁啊?!”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撞见原主了!”
他慌忙扯过衣物遮挡,桶里那位也手忙脚乱地护住身子。
“放手!听我解释!”
“你先说清楚!”
两人一个想逃,一个要问,在湿滑狭窄的隔间里拉扯起来。
木桶被撞得晃荡,热水泼洒一地。
“哎哟!我的脚!”
“别拽我裤子!”
这动静太大,引来了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清瘦身影同时出现在门口。
是无尘和另一个无尘。
她们对视一眼,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冲进隔间,只见两个鼻青脸肿、浑身湿透缠在一起的林承启!
“小林子……你们……”
无尘无奈地扶额。
另一个无尘直接喝道:
“住手!”
两个林承启同时僵住,扭头看见门口的两个无尘,都傻了眼。
桶里出来的林承启揉着疼腿,指着另一个无尘,又指指林承启,舌头都打结了:
“两、两个?两个我?”
他抱着头蹲下去,“我一定是被浪拍坏脑子了!”
“都别吵了。”
较为疲惫的那个无尘开口道,“看来我们遇到了些……不寻常的事。”
林承启的活宝性子这时候又显出来了。
他看看这个“自己”,又看看那个“自己”的无尘,突然眼睛一亮:
“哎!我说!既然都是自己人,打什么打?合作啊!”
他凑到另一个自己面前:“你看,你有经验,我有门路,咱们联手,一起穿回去,总比单干强吧?”
另一个林承启揉着发疼的腿,看看两个无尘,无奈地笑了:
“行吧。不过……”
他指指澡堂,“下次换个地方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