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拄着枣木拐杖,从墙后慢慢走出来。
他弯着腰,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脸色很不好看。
他望着几个陌生人,哑着嗓子问:
“几位这是要干啥?”
疤脸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没好气地说:
“老东西,别多管闲事!”
就在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瘦高个突然从常伯背后冒出来,抡起铁锹朝他后脑拍去。
常伯没防备,直接脸朝下栽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淌出血来。
瘦高个骂了句脏话,用脚踢了踢常伯,见他不动弹,便站在原地看向疤脸。
疤脸皱起眉头:“谁让你下这么重的手?”
他指了指不远处荒草里的地窖口,
“先把人弄进去再说。”
两个手下赶紧把常伯拖到地窖口,胡乱塞了进去,又匆匆扯了些枯草盖在上面。
疤脸喘着粗气,转回身恶狠狠地瞪着无尘,又把那把剔骨刀举了起来:
“真他娘的晦气!小娘皮,这下看谁还能来救你!”
无尘被他们拖到井边,疤脸一把扯掉塞在她嘴里的布团,粗声粗气地说:
“姑娘,可别怪我们心狠,要怪就怪你自个儿耳朵太灵,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说着就要把她往井里推。
就在这时,旁边的枯草丛忽然窸窣作响。
无尘余光瞥见老槐树后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那个整天没正形的混小子跟来了!
疤脸掐着她的脖子往井口按,冷笑道:
“你说,这会儿你那位袁二公子会来救你吗?”
“他恐怕来不了了。”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突然从断碑后传来。
疤脸猛地转身:
“谁在那儿?”
只见林承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碑后绕出来,险些被地上的土块绊倒,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几人中间。
疤脸汉子眯眼打量他,冷声道:“哟,林少爷?”
林承启咧嘴一笑:
“您认得我?那可好说了,几位大哥这是在忙啥呢?”
疤脸手里的匕首往无尘腰后顶了顶,语气阴沉:
“大公子可没交代连你也一块儿招呼。”
“别急嘛,”
林承启拍拍衣襟,往前凑了半步,“我就是路过瞧个热闹……”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朝远处扬了扬下巴:
“哎,那边是不是袁二公子带人来了?”
几个歹徒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
林承启瞅准空子,猛地撞开旁边那个矮个喽啰,一把拽住无尘手腕:
“跑!”
“找死!”
疤脸反应过来,怒骂着伸手就抓。
无尘被他扯住袖子,挣扎间两人踉跄着朝井口倒去。
“噗通”一声,无尘先掉了下去。
“他娘的!”
疤脸捂着手腕骂骂咧咧,“都愣着干啥?快把井口封上!”
林承启在边上喊了声“无尘姐”,话还没说完,自己也跟着跳进了井里。
旁边一个矮个子喽啰凑过来:
“头儿,这下倒省事了……”
疤脸掐住他后颈,把他按在石碑上:
“去德昌酒铺,搬两坛青花瓮装的烧刀子。”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按澄心书局那回的老规矩办。”
矮个子喽啰赶紧点头,转身就跑。
“嘴巴严实点!”
疤脸朝他背影踹了块石头,“不然明天请你去巡警局喝茶!”
这时几个喽啰开始搬动石碑,有个光头小声嘀咕:
“头儿,这算他俩自己跳的,还是咱们给埋的?”
“管他那么多!”
疤脸朝地上啐了一口,“反正不用咱们动手了。”
几个人把石碑推过去,轰隆一声,井口被堵得严严实实。
疤脸刚要转身,忽听石碑后头传来“咯吱”一声,像是枯枝被人踩断。
旁边的光头喽啰一把扯住他袖子,声音发紧:
“头儿,西边林子有动静……”
话还没说完,老槐树上猫头鹰“咕咕”叫了两声,惊得两人一哆嗦。
月亮照在石碑“功德无量”四个字上,泛着青光。
山风卷着草屑,直往领口里钻。
“真他娘晦气!”
疤脸骂了一句,拍掉衣领上的草屑,抬腿想踹石碑,却瞥见井沿的青苔上竟结了一层白霜。
他愣了下,伸手一摸,冰凉刺骨。
这都开春了,哪来的霜?
这时远处松林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听着像野猪窜过灌木丛。光头喽啰却以为是拉枪栓的声音,扭头就要跑。
疤脸强自镇定,喝道:
“慌什么!”
话音未落,不知谁靠在碑旁的铁钎“当啷”一声滑倒在地,正砸在他脚边。
疤脸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边退边骂:
“有种别躲着!等天亮了,老子带够家伙再来……”
无尘摔在井底,一股霉味冲进鼻子,呛得她直咳嗽。
还没觉出疼来,先感到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身上,接着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给冻醒了。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胸口也闷得慌。
她刚想动,才发现身上还趴着个人。
她又羞又恼,使劲想把他推开,这一动却扯着了伤处,疼得她直抽气。
“……醒了?”
压在她身上那人也被惊醒了,哑着嗓子开口。
是林承启。
他慌忙撑起身子,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土,就着井口透下来的那点光,急着打量无尘:
“你没事吧?摔着哪儿没有?”
见她虽模样狼狈,但神志清醒,他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
“老天保佑,人还好好的。”
无尘紧咬着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承启这才意识到还挨得这么近,赶忙挪开身子。
脚下忽然踩到些窸窣作响的东西,他蹲下一摸,明白了。
“怪不得从这么高掉下来也没大事,”
他抓了把脚下发霉的秸秆碎屑,摊给无尘看,
“井底铺了厚厚一层这个,年陈日久了,都烂了。亏得有它垫着,不然咱俩可真要摔坏了。”
他踢了踢脚边的枯草,摇摇头:
“就是这味儿太难闻,比庙里的香火还呛人。”
无尘听了,不由得抬手捂住鼻子。
林承启瞧见她这动作,凑过来笑道:
“嫌难闻啊?要不我背你出去?”
“净胡说!”
无尘耳朵一热,扭过头去,“井口都封死了,怎么出去?”
林承启不慌不忙地划亮一根火柴。
火光映照下,井壁的青砖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痕,说不上是什么。
他举着火苗仔细照了照,发现左上方有个洞口,一条铁链从上面垂下来。
“谁说要走井口了?”
林承启眼睛一亮,指着那洞口,
“你看,那儿有铁链,八成是以前淘井人用的。我先爬上去看看,稳妥了再拉你上来。”
无尘抬头望去,恰好一缕月光从石碑的缝隙漏进来,照在林承启脸上。
他眼神明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精神头,好像再难的事到了他这儿都不算个事儿。
无尘心里踏实了些,轻声嘱咐:
“那你小心些。”
林承启抓住铁链试了试,便开始向上爬。
无尘在底下望着,心里正算着时辰。
若在往日,这个点她该在寒云斋里,替袁公子研墨铺纸了。
正想着,头顶的铁链突然哗啦啦响起来。
无尘抬头一看,发现林承启不知怎的倒挂在半空中。
他还有心思冲她笑:“你看好,我这……”
话没说完,铁链咔嗒一响,他整个人掉了下来。
这一下扬起不少灰尘,扑了两人满头满脸。
林承启在秸秆堆里坐起身,一边拍打衣裳一边咧嘴:
“幸好底下有这些东西垫着。”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确认没伤着,便走到无尘跟前蹲下:
“你小心点踩上来,别滑倒。”
无尘点点头,伸手抓住铁链,一只脚小心踩上他的肩膀。
她刚要站直,黑暗中忽然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
无尘轻轻叫了一声,身子晃了晃。
“是铁链勾住衣服了。”
林承启连忙扶住她的腰,“别怕,站稳。”
无尘觉得耳根发热,借着他的力爬进了上面的洞口。
待二人都站定,无尘低头整理被勾破的衣襟。
林承启已经转过身,打量着四周说道:
“这地方倒是清静。”
无尘没接话,自顾自往前走去。
林承启跟在她身后,顺手从墙上抠了块苔藓在手里搓着。
通道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清了清嗓子:
“这地方静得让人发毛。我说,咱们走了有一阵了吧?”
无尘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承启快走两步与她并肩:
“你看前面那块石头,形状倒是特别。”
无尘闻言抬头望去,却只见寻常岩壁。
林承启忍不住笑出声:
“骗你的。不过你总算愿意抬头看看了。”
无尘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林承启跟在一旁,时不时找些话说。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前面的路突然断了,一道石壁挡住了去路。
墓道尽头堵着石墙,墙顶嵌了块汉白玉,刻着一对对称的凤凰,线条细腻,栩栩如生。
二人合力移开封门石,露出后面两扇漆黑的木门。
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扣已腐蚀得厉害。
林承启从靴中拔出匕首,插进锁扣用力一撬,锁舌应声而断。
一股陈年霉味迎面扑来,他俩不约而同抬手挡了挡鼻子。
门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猫着腰走进去。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蓝光,幽幽地悬在半空,忽明忽暗。
那光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无尘虽说平时胆子大,可到底年轻,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鬼火”,心里也有些发毛。
林承启凑近看了看:
“别怕,是长明灯里的磷火碰着湿气,在石顶上反光呢。”
石拱顶上画满了佛像,细数下来有上百尊。
这些佛像和寻常庙里见的不太一样,都是男女相拥的样式。
无尘从没见过这样的画面,连忙低下头。
林承启倒不觉得有什么,指着佛像说:
“这衣裳可真省布料。”
无尘扭过头:“别瞎说!”
少年放轻声音:
“你没觉得这些佛像好像在看着咱们?”
正说着,旁边佛龛里供着的金刚杵突然掉下来,“哐当”一声砸在两人脚边。
林承启惊了一下,随即弯腰捡起那沉甸甸的金刚杵。
“奇怪,”
他掂量着手里的铜杵,
“这东西放得好好的,怎么会自己掉下来?”
借着微光,他发现金刚杵旁边的石壁上,隐约有道门形的缝隙。
他推开石门,后面是往下的石阶。
每级台阶上都散落着些铜钱,他一步步往下走,心里默数着,正好十三级。
穿过狭窄的通道,看见前面摆着香炉烛台。
再往前是口青花大瓷缸,缸里盛满香油,漂着个铜瓢和几根灯芯。
对面墙上是幅巨大的壁画,颜色还挺鲜艳。
林承启晃了晃手里的火折子,让光影映在壁画仙女的脸上:
“你说这画上的姑娘,是不是在等负心人?”
无尘突然低呼一声,连退了几步,脸色都变了。
林承启顺着她的目光往墙角看,只见地上蜷着个人影。
他怕无尘害怕,赶紧上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一具枯骨。
从细弱的骨架和还没烂尽的衣裳看,这人生前该是个年轻女子。
白罗绣花袄子早已发黄,杏色披风还能看出点纹路,葱绿马面裙像片枯叶子摊在地上。
一只绣鞋掉在腿骨旁边,鞋面全朽了,只有鞋尖一颗小珠子还微微反光。
“这是明代的缠枝纹……”
无尘声音有点发颤。
火折子的光在壁画上晃动,隐约露出个女子的轮廓,那眉眼竟和她有几分相像。
壁画右下角还有几行竖着写的小字,墨迹是深褐色的。
她凑近了,借着林承启手里的火光,轻轻念出来:
“不及黄泉不相见,任尔人间飞百年……”
林承启顺口接道:
“奈何桥畔轮回转,定携素手至桑田?”
念完他自己也愣了,挠挠头,
“这诗写得真够绝的。不过要我说啊……”
“别说了!”
无尘打断他,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她闭了闭眼,看向墙角的尸骨,
“让她安生吧。”
林承启这才收起玩笑样子,指着地宫说:
“这位姐姐,你看这地方,按老规矩,能葬在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比起荒郊野外,这儿算很体面了。”
见无尘还是皱着眉,他正经起来:
“等出去后,我给这位姑娘办场法事,请道士念几天经,保准让她安心。”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铜钱,摆在尸骨前,
“先表示个心意。”
无尘正要说话,却见他突然伸手从尸骨头发上取下根簪子。
“你干什么!”
她急得喊出声。
林承启却盯着簪子上的花纹出神:
“奇怪,这簪子我好像见过……对了!去年在琉璃厂见过一支类似的,掌柜的开价三百两呢。”
无尘气得跺脚:
“林承启!对逝者尊重点!”
“我这是在做研究。”
他把簪子递过来,“你看这做工,肯定是宫里出来的。这位姑娘八成是个妃子……”
正说着,不知哪来一阵风,林承启吓得跳开老远:
“这位姐姐脾气不小啊!”
无尘又气又怕,正要说他,却见壁画上那个和她相像的女子画像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林承启也看见了,揉揉眼睛:
“无尘姐姐,这画上的人,该不会是你家祖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