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静雪在书房翻看着《青年杂志》,心烦意乱。上面陈独秀那篇《敬告青年》字句如刀,刺得她心头乱跳。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句句都像在抽打这新华宫里的荒唐。
窗外,中南海已经结了薄冰,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家庭教师张先生放下《孟子》,关切地问:
“三小姐可有疑惑?”
袁静雪叹气:
“张先生,陈先生说‘万事当以民为本’,可眼下这‘洪宪’......大哥他们......”
她说不下去了,心里乱得很。
张先生捋着胡须,低声道: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道理,千古不变。三小姐聪明,应该能分辨。”
袁静雪突然起身:“张先生,我去二哥书房找本书。”
袁克文的书房还是老样子,纸墨狼藉。
她在废纸篓前蹲下,手指在碎纸片间翻找。
那些被揉皱的报纸团,像是被人随手丢弃的秘密。
她小心地展开其中一个纸团。
《顺天时报》的字迹慢慢显露出来,上面的内容,和父亲每日翻阅的那份全然不同。
她的手指停住了。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二哥说过的话,想起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原来他早就知道。
知道大哥作假,知道父亲被蒙在鼓里,也知道这府里人人都戴着面具。
她捏着那张报纸,在书房里站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了。
暮色降临,袁世凯与杨度在书房观星。
杨度指着星图,声音飘忽。
恍惚间,五百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仿佛又站在燕王府中,对着那位雄心勃勃的王爷说话。
“王爷......”
他脱口而出,随即猛地惊醒,急忙改口:“大总统请看,此乃‘帝星入中宫’之吉兆......”
他感到姚广孝的记忆在体内翻腾,几乎要控制他的神智。
这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辅佐燕王夺江山的道衍和尚,还是为袁世凯谋划帝制的杨皙子。
他强自镇定,却觉得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爹!”
袁静雪闯进来,将报纸放在桌上,“您看看这个。”
袁世凯仔细辨认报纸上的字句,脸色渐渐阴沉。
杨度捻着佛珠,心里明白这场戏快要演到头了。
五百年的轮回,似乎又要重演。
空气仿佛凝固了。
袁世凯猛地拍案而起:
“叫克定滚过来!”
他既是因为被欺骗而愤怒,也是因为那个皇帝梦被打破而恼火。
第二天清早,袁静雪被院中的鞭打声惊醒。
透过窗户,她看见大哥跪在结霜的石板上受罚。
杨度在不远处煮茶,神情复杂。
“三小姐安。”
杨度斟了杯茶递过来,“令尊说您有慧眼。”
晨钟响起,袁静雪忽然觉得满园的腊梅香里,混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这个家,这个国,都让她感到窒息。
而杨度眼中的恍惚,更让她心生不安。
地牢里头又潮又冷。
油灯光不太亮,勉强照见这窄小的牢房。
空气里有霉味、尿臊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麻脸狱卒用棍子捅了捅炭盆,溅起几点火星。
“这差事真他娘晦气,守着个哑巴似的女人。”
圆脸狱卒啃着干馍,含糊应道:
“少说两句,这可是要犯。”
无尘靠墙坐着,脚镣在石地上磨出细碎的声响。
她听见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心头一紧,是林承启。
铁链子一响,牢门开了。
林承启抱着两坛酒,还提个油纸包,大步走了进来。
酱牛肉的香味一下子冲淡了牢里的臭味。
“哥几个!今天吃好的!”
他嗓门很大,故意装得很热闹,把酒和肉往外面那张破桌子上一放。
麻脸狱卒眯起眼:
“林爷,您这会儿来不合规矩吧?上头刚吩咐过,这犯人要严加看管。”
“正是为这事来的。”
林承启压低声音,“袁大总统密令,要引蛇出洞。”
圆脸狱卒凑过来:“什么意思?”
林承启打开一坛酒,酒味很冲。
他放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说:
“袁大总统亲自交代的!段总长那边说了,得让里头那女人觉得今晚要遭大罪!得吓破她的胆!”
他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摸出一把亮晃晃的小刀,像剃头匠用的那种,啪地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瞧见没?家伙都备好了!”
旁边正啃鸡爪子的圆脸狱卒吓得一哆嗦,差点噎着:
“林、林爷!这……这不合规矩啊!哪有用修脚刀动刑的?”
“规矩?”
林承启笑了一声,凑近两人,声音更低了,眼睛却往无尘那边瞄,想让她听见些,
“大总统有密令!这女人是鱼饵!得让她觉得自己能跑!等她一跑,后面跟着的人才是大鱼!懂不懂?咱们仨今晚就装样子,装成喝醉了没看住人!”
他拿起另一坛酒,塞到麻脸怀里,“喝!放心喝!喝完就睡!功劳,大家平分!”
麻脸狱卒一把按住酒坛:“林爷,把话说清楚。什么大鱼小鱼的?”
林承启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个铜牌往桌上一拍:“认得这个吧?总统府侦缉处的牌子。”
圆脸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侦缉处的......”
麻脸冷笑:
“林爷,您前阵儿刚被停职,这会儿拿着总统府的令牌?”
林承启心头一紧,面上却笑:
“停职是做给外人看的。麻五爷那边已经上钩了,今晚必来劫狱。”
“麻五爷?”
圆脸惊呼,“丐帮那个?”
“正是。”
林承启趁机倒酒,“来,边喝边说。”
地牢里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三人脸色阴晴不定。
“实话告诉你们,”林承启压低声音,
“这女的是个鱼饵。袁大总统要钓的是她背后那条大鱼——郑疏秀。”
麻脸冷笑:“那与我们何干?”
“今夜必有人来劫狱。”
林承启目光扫过二人,
“你们想想,到时候刀剑无眼,你们俩守在这里,是挡还是不挡?挡了,乱党下手狠毒;不挡,上头追究下来......”
圆脸脸色发白:“这......”
“我有一计。”
林承启凑近,
“你们只管喝醉趴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我带人走时,你们就喊几声追捕,既保全性命,又能交差。”
麻脸眯起眼:
“林爷,您这主意倒好。可要是人真从我们眼皮底下跑了......”
“跑不了。”
林承启敲敲桌子,
“外头早有埋伏。我这是奉命引蛇出洞,顺藤摸瓜。你们配合好了,到时候功劳簿上少不了你们的名字。”
麻脸和圆脸互相看看,还是不太信。
麻脸舔舔嘴唇,看看酒肉,又瞄瞄无尘:
“林爷……您跟里头那位……不是挺熟吗?上回您跟她一块儿逛街,我可看见了……”
林承启心里一紧,脸上却堆起不在乎的笑:
“熟?屁!人家清高得很,看不上咱这种人!上次是我好心!结果呢?热脸贴了冷屁股!她还骂我‘不配跟她走一道’!想想就生气!”
他故意提高了点声音,想让牢里的无尘听见。
无尘闭着的眼皮动了一下,还是没睁眼。
她记得。那是行动前一晚,为了不连累他,她确实说了很伤人的话,逼他走了。
现在再听,每个字都像针扎。
林承启见无尘没反应,心一横,决定再加把火。
他抓起修脚刀,哐啷一声推开里间牢房的破木栅栏门,大步走了进去。
油灯的光晕落在无尘脸上,更显苍白。
林承启站在她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他看着她,几天不见,人更瘦削了,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股清冷劲还在,却添了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脆弱?
他心头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涩。
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气她的倔,气她的不告而别,更气她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强迫自己换上那副痞里痞气的腔调,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刻意的轻佻和挑衅,句句都往她心窝子里戳:
“哟!这不是咱们冰清玉洁的无尘姑娘吗?几天不见,怎么混到这步田地了?袁二爷呢?您那位相好的贵公子呢?怎么不来救您呐?哦!想起来了,二爷自己个儿还在瀛台水云榭里喝西北风呢!啧啧啧,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公子哥儿不跟,非要去当什么乱党?现在好了,蹲大牢,等着挨刀子,舒服了?”
无尘终于睁开了眼。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林承启,里面翻涌着痛苦、屈辱和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
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声哽咽溢出来。
她明白他的用意,是要激怒她,是要演戏给外面的狱卒看。
可这些话,句句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尤其是提起袁克文...那个她确实有过心动、此刻却无力也无颜面对的人。
“你...”
她只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我怎么了?”
林承启俯下身,凑得更近,脸上是夸张的、带着恶意的笑容,眼神却复杂地交织着焦急和心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飞快催促,“快!骂我!越难听越好!快啊!”
无尘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副故意装出来的可恶嘴脸下,是掩不住的担忧和急切。
屈辱、心酸、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她的防线。
她猛地抓起脚边那个豁了口的、盛着馊臭糊状物的破瓦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林承启那张欠揍的脸狠狠泼了过去!
“滚!”
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哭腔的嘶喊。
哗啦! 黏糊糊、散发着刺鼻酸臭的混合物精准地糊了林承启一脸!
糊住了他的眼睛,糊住了他的鼻子,顺着下巴往下淌。
那味道,熏得他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呸!呸呸呸!”
林承启猝不及防,被这“生化武器”袭击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地抹着脸。
心里哀嚎:成了!就是味儿也太冲了!
但他戏不能停,立刻跳脚大骂,声音都气得变了调: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臭娘们!敢泼老子?!反了你了!看老子不把你...”
突然,地牢外传来一声猫头鹰叫。
林承启顾不上脸上还在滴落的馊水,一个箭步冲出牢房,
“听到了吧,时候快到了。二位,这酒是喝还是不喝?”
圆脸看向麻脸,麻脸盯着林承启看了半晌,突然抓起酒碗:
“喝!既然林爷把话说到这份上,咱们就按林爷说的办!”
他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三人举碗相碰。
麻脸凑近低语:
“听说外头的革命党人也在找这女人?”
“胡说八道!”
林承启手一抖,酒洒了些,“喝酒喝酒。”
里间牢房,无尘静静听着。
酒过三巡,麻脸和圆脸果然醉醺醺地趴倒在桌上。
林承启正要动作,麻脸忽然抬起头,眼神清明:
“林爷,最后问一句——您真是奉了大总统的令?”
林承启坦然回视:
“我若是骗你,天打雷劈。”
麻脸点点头,从腰间解下钥匙串,取出脚镣钥匙放在桌上,这才真正醉倒过去。
“二位哥哥躺好!我去追‘大鱼’!”
林承启喊了一声,抓起钥匙,快步走向里间牢房。
无尘早已站起身,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林承启俯身打开了无尘的脚镣,
“快走!”他低声道。
这时圆脸醉醺醺举着烙铁过来:
“让、让她尝尝这个!”
林承启大惊,这要是真烫着还了得!
“圆脸哥!快躺下!戏开场了!”
林承启一边假装扑打被酒浇灭大半、只剩烟和零星火苗的炭盆,一边压低嗓子催那吓呆的圆脸,
“醉倒!快!大鱼要来了!装死别动!”
圆脸这才明白过来,想起“密令”和“功劳”。
“哎哟”一声,顺势倒在地上,闭着眼哼唧:
“晕……晕得不行了……”
麻脸酒量不济,早已醉倒,打起了呼噜。
林承启紧紧抓着无尘的手腕,凭着来时的记忆,低头钻过一道矮门。
地牢里只剩下呛人的烟味、酒味、糊味,还有两个“醉死”的狱卒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噜。
刚拐过一个弯,前方通道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
林承启心头一紧,猛地将无尘拽进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凹洞,两人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
“…刚才那边啥动静?轰隆一声?”
一个守卫的声音传来。
“管他呢,估计又是那帮孙子喝多了闹腾。林承启那小子,不是又去讨好里头那女犯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不屑,“袁大总统都不待见他了,还蹦跶个什么劲儿…”
脚步声和谈话声渐渐远去。
“帮把手。”
林承启低声道,两人费力移开杂物,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黑黢黢的,冷风从中灌入。
“跟着我,爬出去就是护城河边。”
林承启率先钻了进去。
无尘深吸一口气,也紧随其后。
就在快到出口,已经能看到稀疏星光和晃动草影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呼哨!
紧接着是几声闷响和压抑的搏斗声!
林承启心里一沉,加速爬出洞口,无尘也跟着钻出。
眼前是紫禁城护城河荒芜的岸边,月光下,只见几个黑影扭打在一起。
定睛一看,竟是三个穿着破烂、身手矫健的乞丐,正将一个试图发出警报的巡逻哨兵按倒在地,利落地用破布堵嘴捆绑。
为首一个老乞丐,脸上沟壑纵横,正是丐帮长老麻五爷。
老人看见林承启,眼眶发红:
“好小子!还以为你真投靠袁世凯了!”
“五爷,先出去再说!”林承启急道。
众人齐聚在一起,麻五爷拍着林承启的肩:
“委屈你了......这些年,大伙都错怪你了。”
林承启摇摇头,看向无尘。
她站在月光下,脸色依然苍白,眼里却有了光。
“快走!”
麻五爷催促,“巡捕房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