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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的风卷着第一片银杏叶掠过谢府的回廊时，苏晚宁正坐在窗下的花梨木桌前，将新收的桂花装进细布囊里。金黄的花瓣簌簌落在靛蓝色的布面上，像撒了把碎金，空气里浮动着甜润的香气，是清晨带着露水采摘的缘故。案上的白瓷盘里摆着几块杏仁酥，酥皮层层叠叠，是厨房按她年轻时的方子烤的，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焦痕。 又在收这些香花？谢承渊捧着个竹编的簸箕走进来，里面摊着刚晾晒好的银杏果，果皮的涩味混着桂花的甜香，在屋里漫开。他今日穿了件酱色的杭绸长衫，领口绣着暗纹的秋菊，腰间系着的玉佩是去年漠北学生寻来的墨玉，玉面雕刻的秋雁被摩挲得几乎能映出人影。走近时，能看见他袖口沾着的银杏叶碎片，是方才在庭院里捡落叶时蹭上的，脉络清晰得像幅微型的水墨画。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沾了片细小的桂花，谢承渊伸手替她拈掉，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带着竹簸箕的草木气。入秋后她总爱囤积些香花干果，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翻晒收藏，连朝中的秋税文书都搬到窗下来核看，说老骨头就爱这秋阳，晒着舒坦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酿的桂花酒来，她将装满桂花的布囊系好，绳结是当年教学生们的同心结，我让厨房备了些栗子糕，配酒正好。话音未落，就见他已转身吩咐小厮，连温酒的锡壶要先用热水烫过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家酿，而是要进贡的琼浆。 廊下的鹦鹉扑棱着翅膀抖落几片羽毛，落在装桂花的瓷碗里。那鸟儿是当年明心学堂第一届毕业生送的，如今羽毛已从翠绿褪成灰褐，却仍记得那句先生安，叫声里带着岁月磨出的沙哑。苏晚宁望着庭院里那棵老银杏，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立秋，她和谢承渊在学堂的银杏树下给学生们分月饼，那时的树刚够两人合抱，如今却已需三人才能围拢，树身上还留着学生们刻的歪歪扭扭的二字，被岁月拓得愈发深沉。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蜜饯放在桌上，是苏晚宁爱吃的陈皮梅，果肉里浸着淡淡的药香。他挨着她坐下时，长衫的下摆扫过桌角的砚台，带起一阵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檀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江南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信笺，信纸是用新制的桑皮纸做的，边缘还留着造纸时的草纤维，说她们新印的《女学大典》卖遍了十八州，连私塾先生都来订购呢。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今岁江南女学新增学子两千，其中贫家女占七成的字句，忽然笑了。当年她带着学生们在油灯下手抄课本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用上活字印刷，让千万女子读到这些文字。信末附着张拓片，是明心学堂门口的石碑，上面有教无类四个大字，是谢承渊当年亲手刻的，笔锋里的锐气在岁月里沉淀成温润的力量。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怜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秋光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银杏叶形状的光斑。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书房，书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堂送来的典籍——漠北的《畜牧新说》、岭南的《海产图谱》、西域的《草药汇编》，最上层摆着的是一套《明心学堂志》，共五十卷，每卷的扉页都有当地学生的签名，从青丝到白发，字迹里藏着岁月的流转。书脊上的烫金字在秋阳下闪着柔光，是用吐蕃学生送来的金箔烫的。 你看这卷，谢承渊抽出其中一本，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枫叶，是当年明珠在塞北寄来的，记载着明珠在御史台为女学请命的事，说她带着百名女先生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不肯起来。苏晚宁翻到那一页，看到圣上感其赤诚，准天下各州府增设女学三所的记载，忽然想起明珠年少时总爱躲在她身后，如今却已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女中丈夫。纸页间还留着淡淡的墨香，是当年抄书时用的松烟墨，历经三十年仍未散去。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满地落叶来了。为首的女先生已是两鬓斑白，却依旧腰杆挺直，穿着件石青色的夹袄，领口缝着块月白色的补丁，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缝的无痕针法，如今针脚愈发细密。她捧着个红漆木箱走进来，箱子里装着十坛桂花酒，坛口用红布扎着，布上绣着小小的字和字，是各地学生合绣的。先生，这是今年的新酒，女先生的声音带着秋阳般的温厚，是用江南的糯米、漠北的泉水、岭南的桂花酿的，埋在学堂的银杏树下三个月才开封呢。 苏晚宁揭开一坛酒的布封，醇厚的酒香混着桂花的甜香瞬间漫了满室。她记得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而吃不饱饭，如今却能带着学生们酿出这样的好酒，还在信里说学生总记得先生说的，日子再难，也要酿出些甜来。坛底沉着几粒莲子，是谢承渊当年教她们的酒中藏意莲子苦心，藏在甜酒里，才知日子的滋味。 学生们围坐在花厅的八仙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秋事。有个梳圆髻的妇人说，她在漠北教牧民的女儿记账，如今部落的账本再也不会算错，首领还赏了她十头羊；有个戴银钗的姑娘说，她编的《女红大全》被译成了三种文字，连波斯的商队都来抢购；还有个穿胡服的老妪说，她教的学生里出了个女大夫，在吐蕃治好了赞普的顽疾，赞普说中原女先生的医术，比高僧的经文还灵。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新上市的栗子，壳上的绒毛沾在指尖，像落了层秋霜。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三王爷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读书是祸事，把她的书卷都烧了，如今她却成了国子监的女博士，专教皇子们读《女学大典》。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卷书讲解女子当有天地心的章节，眉宇间的从容，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反驳女子无才便是德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夕阳把银杏叶染成了金红色。学生们告辞时，在庭院里埋下一坛新酒，坛口立着块木牌，写着待明心学堂百年，与先生共饮。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土坑旁，看着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晃，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的酒坊，他们也埋过一坛酒，说待天下女子皆能入学，便开坛庆贺。 回到暖阁时，地龙已烧得微微发热，空气里弥漫着桂花和栗子的香气。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夹袄，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缝制的，里子用的是学生们凑钱买的羊绒，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当年在塞北讲学遇着早寒，你总说后背发凉，他将夹袄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袖口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地龙，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着凉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落叶的沙沙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桂花酒还温着，酒香混着栗子糕的甜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守住了当年的盟誓？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银杏。何止守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这盟誓，长成了庇佑千万人的大树。暖阁外的风还在吹，银杏叶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秋露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夜色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地龙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桂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飒飒秋风，吹拂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结出满树的果实。落叶在庭院里层层堆积，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铺得厚实实的，像一坛封存了半生的桂花酒，醇厚中带着回甘，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