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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的雷声刚过，谢府庭院的青石板上便洇出一片片深褐的苔痕。苏晚宁坐在回廊的竹椅上，手里正翻着一本泛黄的《草木谱》，书页间夹着的干荷叶已脆如薄纸，却是三十年前她带着学生们在池塘采集的标本，叶脉纹路仍清晰得能数出脉络。案上的白瓷碟里盛着些炒南瓜子，果仁饱满得泛着油光，是厨房用今年新收的南瓜籽炒的，壳上还沾着淡淡的盐粒。 又在看这旧谱子？谢承渊提着个竹编的小篮从月亮门走来，篮里装着刚挖的春笋，嫩白的笋尖裹着湿润的泥土，根部还带着新鲜的竹鞭。他今日穿了件烟灰色的杭绸长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只象牙手镯——是当年苏晚宁用第一笔讲学俸银买的，镯身上刻的缠枝纹已被摩挲得光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巧。走近时，能看见他裤脚沾着的泥浆，在青石板上拖出浅浅的痕迹，像幅随性的水墨画。 苏晚宁抬头时，一缕碎发粘在嘴角，谢承渊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脸颊的细纹，带着竹篮里泥土的腥气。入春后她总爱翻看旧年的草木标本，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在回廊晒太阳，连户部送来的春耕账册都搬到廊下核看，说老骨头离不得这春日暖阳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制的竹编来，她合上《草木谱》，指着廊柱上缠绕的紫藤，我让厨房备了些荠菜饺子，就着醋吃最是爽口。话音未落，就见他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醋的瓷瓶要温在热水里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调料，而是要入画的珍品。 廊外的杏树刚抽出新绿，枝头缀着几颗毛茸茸的花苞，被春风吹得轻轻摇晃。苏晚宁望着墙根处那丛生长了三十年的薄荷，忽然想起当年初到明心学堂，她带着学生们在荒院开垦菜畦，明珠不小心踩坏了刚种下的薄荷苗，蹲在地上直掉眼泪。那时的薄荷还只是一小撮草茎，如今却已蔓延到半面墙根，叶片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风过时满院都是清冽的香气。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蜜饯金橘放在案上，橘瓣被糖渍得透亮，像琥珀里裹着的金片。他挨着苏晚宁坐下时，长衫的下摆扫过案角的砚台，带起一阵墨香，混着他身上的皂角香，让人心里发宁帖。方才收到岭南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张麻纸，纸边被雨水浸得发皱，说她们新编的《南方草木志》刊印了，连皇家植物园都来求购呢。 苏晚宁展开信纸，指尖抚过上面画的椰子树图样，枝叶间还画着几个小小的女子身影，是当年那个黎族学生阿珠的笔迹。她记得阿珠初入学时连汉字都认不全，如今却能写出这样详实的草木图谱，信里说学生总记得先生说的，一花一草都藏着学问。抬头时正对上谢承渊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疼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春光的湖水，能照见彼此心底的纹路。 午后的阳光透过紫藤架，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库房，货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生送来的春物——漠北的羊毛毡、江南的竹凉席、西域的葡萄干，最显眼的是几个竹编的箩筐，筐壁编着细密的字纹样，是今年新收的学生们编的。最底层那个筐子的把手已磨得发亮，是第一届学生用学堂后山上的竹子编的，说先生总爱采草药，用这筐子装正好你看这个，谢承渊从筐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边已卷成波浪状，是当年他和苏晚宁在学堂银杏树下捡的第一片落叶，阿砚说要把这些都做成册子，让后世学生知道，我们是从哪片叶子开始认识草木的。苏晚宁摸着那片脆硬的银杏叶，忽然想起那年深秋，两人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去给学生们送棉衣，谢承渊的靴子沾着泥，却执意要替她提着沉重的包袱，说男子力气大，该多担待。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暮色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豆绿色的布裙，裙摆绣着细小的蒲公英，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花样，针脚虽不繁复却透着灵气。她捧着个竹编的提篮走进来，篮子分三层，每层都垫着油纸，第一层是新采的春茶，第二层是腌制的香椿，第三层是几个竹编的小盒子，盒盖上编着二字。先生，这是我们新编的竹器，女先生的声音带着雨后的清润，用的是后山的毛竹，浸过桐油不怕潮，装您的草药正好。 苏晚宁拿起一个竹盒，指尖抚过盒壁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买不起笔墨，就在沙地上用竹枝写字，如今却能带领百名女子编出这样精巧的竹器，还在信里说学生把竹编手艺教给了山民，如今家家户户都能靠这手艺换粮食。盒底刻着个小小的字，是谢承渊当年教她们做的记号，说好东西要刻上名字，才不会弄丢。 学生们围坐在回廊的石凳上，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春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漠北教牧民的女儿辨识草药，如今草原上的女子再也不怕牛羊生病；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改良的纺车比原来快了两倍，织出的棉布连京城里的绸缎庄都来收购；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农桑要术》译成了回纥文，可汗的妹妹亲手绣了幅《丰收图》送来，针脚里全是麦穗和棉花。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春笋，笋衣被撕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嫩白的笋肉。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西域，把咱们的竹器卖到了波斯。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个竹篮讲解编织的步骤，指尖划过竹篾的弧度，眉眼间的自信，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编出完整竹筐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蛙鸣从池塘里传来，一声声应和着春风。学生们告辞时，在庭院的老榆树下埋了一坛新酿的桃花酒，坛口立着块木牌，写着待明心学堂学子满天下，与先生共饮。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树旁，看着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晃，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的桃花坞，他们也埋过一坛酒，说待天下女子皆能入学，便开坛庆贺。 回到暖阁时，竹帘被晚风掀起，带来满院的草木香。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夹袄，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缝制的，里子用的是学生们凑钱买的羊绒，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当年在塞北讲学遇着倒春寒，你总说后背发凉，他将夹袄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袖口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阁，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着凉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蛙鸣和竹叶的沙沙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荠菜饺子还冒着热气，醋香混着麦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荒芜变成了锦绣？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藤。何止变成了锦绣，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每寸土地，都长出了希望。暖阁外的风还在吹，竹影在窗纸上轻轻摇晃，月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春露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夜色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暖炉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草木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徐徐春风，吹拂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繁花。苔痕在阶前悄悄蔓延，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铺得厚实实的，像一坛封存了半生的桃花酒，醇厚中带着清甜，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