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风起青萍
契约碑落成后的第七日,散人居。
时近黄昏,这片鱼龙混杂之地的喧嚣达到了顶峰。粗野的叫嚷声、劣质酒液的酸腐气、烤焦肉类的油烟,以及各种来历不明物品散发的怪异灵光,混杂在湿热的空气里,令人头脑发胀。
在营地西侧那片更为破败、靠近旧矿坑的区域,一个不起眼的兽皮帐篷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嘈杂格格不入。
帐篷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幽绿色的萤石灯,散发出冰冷而不祥的光晕。
灯下坐着三人,皆穿着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
他们面前粗糙的木桌上,摊开放着几样东西:一枚已然碎裂、光泽尽失的暗红色玉符碎片;一块留影石投射出的、模糊显示着百草谷谷口那片区域(但契约碑所在位置被特意模糊处理过)的短暂光影;以及一份写在妖兽皮上、字迹潦草却信息密集的简报。
“……‘蛇七’、‘蝮十三’的生命符于五日前相继碎裂,间隔不到三个时辰。”坐在上首的人开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岩石。
“最后传回的定位波动,重叠于百草谷外围。留影石是‘蝮十三’殒身前一刻强制激活送回的,画面残缺,但谷口灵气流异常活跃、纯净,绝非以往被‘蚀心蔓’寄生侵蚀后的状态。简报来自我们在散人居的眼线,提及近几日有零星百草谷弟子乔装出入,采购之物偏向于高阶防御阵材和远距离传讯符,而非往日大量采购的祛秽宁神类药材。”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枚黯淡的碎片:“‘蚀心蔓’被拔除了,干净利落。能做到这一点,并让‘蛇七’和‘蝮十三’连求救讯号都来不及完整发出,绝非百草谷自身能力所及。有外力介入,很强,且手法……古老奇特,不似现今流行的任何一派。”
“古剑丘?南陵陈氏?”左侧一人低声猜测,兜帽下露出半截布满刺青的下巴,“他们或有此实力,但怎会突然插手百草谷之事?且不留丝毫痕迹与我们的人冲突?”
“不像。”上首者摇头,“剑修剑气凌冽,陈氏家传‘青木神雷’霸道显眼,若他们出手,留影石中必有残留特征。而现场……除却草木地气复苏的蓬勃迹象,只留下一种极其隐晦、沉凝厚重、近乎与大地本身融为一体的奇异波动残余。我们的人冒险靠近感知,反馈说……像是面对一座苏醒的古老山岳。”
“山岳……”右侧一直沉默的第三人终于出声,声音尖细,“头儿,您还记得大约半月前,上头让我们额外留意西南方向,特别是黑水涧至卧牛岗一带,有无异常地脉震动或古老气息显现的指令吗?当时还以为是寻常的地质异动排查。”
上首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你的意思是……百草谷之事,与那异常地脉有关?那股‘山岳’般的气息……”
“不止如此。”尖细声音继续道,“眼线还报,约十日前,百草谷曾有短暂但剧烈的灵力内敛现象,疑似启动了某种极高阶的隔绝大阵,持续数日。时间上,正好与‘蚀心蔓’被清除、我们的人失联吻合。而在那之后不久,散人居里那个消息灵通的‘老柯’,似乎接触过一个特征奇特的少年——一条手臂疑似石化。随后,老柯便闭门谢客了几日。”
“石化手臂……古老山岳般的气息……异常地脉……”上首者喃喃重复,兜帽下的阴影中,两点幽光骤然亮起,“查!动用我们在南陵陈氏和古剑丘外围的所有暗线,核实他们近期有无异常动向,是否与百草谷接触!同时,加派人手,以散人居为中心,向外辐射,特别是雾隐峡方向,寻找任何与‘石化’、‘古老地脉’相关的蛛丝马迹!那个接触过老柯的少年,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他的声音带上了铁锈般的血腥气:“百草谷脱离掌控,必有倚仗。这股突然出现的、未知的古老力量,必须尽快查明其根底、意图!若其与百草谷,乃至与……那些阴魂不散的余孽有所勾结,”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便是‘玄鳞’卫立下大功之时!”
“玄鳞”二字一出,帐篷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左右两人同时低头,肃然应道:“遵命!”
几乎在同一时刻,距离散居人数千里之外,一片终年笼罩在凌厉剑气与淡淡云雾之中的险峻山峦——古剑丘。
一座孤峰之巅,形如剑柄的奇石上,盘坐着一位麻衣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双目闭合,膝上横放着一柄无鞘的青铜古剑,剑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却自有一股斩断岁月般的锋锐寂寥之意。他便是古剑丘当代丘主,无锋老人。
他身前,虚空悬浮着一枚微微震颤的青色剑符。
剑符中传来一个恭敬而略显激动的年轻声音:“……师尊,百草谷木怀仁遣其外事长老赤霞,持‘九叶青芝’拜帖,已于半日前抵达山门外迎客亭。赤霞言,百草谷沉疴尽去,欲与丘主商议‘淬剑灵泉’线索之事,并转达……一位故人之后的问候。”
无锋老人闭合的眼皮微微一动。百草谷的“蚀心蔓”之患,他略有耳闻,能“尽去”?木怀仁那老儿何时有这般本事了?“淬剑灵泉”线索更是他追寻多年的执念。至于“故人之后”……
“可验明拜帖真伪?赤霞状态如何?”无锋老人声音平淡,却带着剑锋般的质感。
“拜帖确为木怀仁亲笔灵识烙印,做不得假。赤霞真人……气息圆融充沛,隐有精进,眉宇间郁结尽散,确似沉疴已去,且……”年轻声音迟疑了一下,“弟子隐晦感知,其周身隐约萦绕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沉厚稳固的土行灵韵,非百草谷功法所有,亦非寻常地气。”
非百草谷所有,沉厚稳固的土行灵韵?无锋老人搭在古剑上的食指,轻轻敲击了一下剑身,发出“叮”一声微不可闻却直透神魂的清鸣。
“故人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精光四射,却似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云海翻腾,“有意思。引赤霞至‘洗剑池’旁‘听涛轩’暂歇,好生款待,不得怠慢。传令下去,开启‘小周天剑障’,丘内弟子近日无令不得随意外出。老夫……明日见他。”
“是!”
剑符光芒敛去。无锋老人重新闭上双眼,山巅云雾缭绕,将他与那柄青铜古剑的身影渐渐淹没。只有那萦绕孤峰的寂寥剑意,似乎比往常更加凝实、更加……蓄势待发。
而在那被重重阵法守护、灵气已然复苏的百草谷深处,漱石居内。
石头刚刚结束一次深层次的调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窗外的灵溪流水潺潺,鸟语花香,谷中气氛虽然依旧带着备战般的紧张,却多了几分勃发的生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臂,灰白色泽下,暗金纹路似乎又清晰了一分,与周遭大地灵气的呼应几乎成了本能。
他怀中,那枚自雾隐峡初次会面后便沉寂的、来自师尊林风的特殊感应符(非实体,更像一道种在魂识中的印记),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波动。
并非完整的信息,更像是一段被加密、压缩过的意念碎片,夹杂着遥远距离传输带来的模糊与衰减。石头立刻凝神,以魂力包裹那缕波动,小心翼翼地解读。
几个关键的字眼或意象,断断续续地浮现:
“古剑丘……无锋……可接触……信物……”
“南陵……谨慎……内部分歧……”
“自身……成长……契约……关键……”
“近期……或有风……警惕……”
信息戛然而止,那缕波动彻底消散。石头睁开眼睛,心跳微微加速。师尊在如此遥远的距离,跨越千山万水传递来指示,显然那边也已开始动作,并且对百草谷这边的情况有所掌握。
“古剑丘,无锋老人……师尊让我带着某种‘信物’去接触?南陵陈氏则需谨慎,内部分歧……”石头默默咀嚼着这些信息。同时,“自身成长”、“契约关键”的提醒,让他再次感受到肩上沉重的责任与紧迫感。
而“近期或有风,警惕”的警示,更是让他心中一凛。磐石族立碑不过数日,师尊便传来警示,难道神庭那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风,起于青萍之末。
百草谷这看似稳固的新生,实则已被推到了更大风暴的潜流边缘。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谷口方向。那座灰黑色的契约碑静静矗立,如同中流砥柱。但石头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更快地成长,需要更清晰地理解自己的契约与使命,也需要为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局面做好准备。古剑丘,会是他下一个目的地吗?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