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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匪乱时期,我太爷爷被绑到山寨当厨子。

半夜总听见土匪们聚在祠堂啃骨头,可寨子里根本没有肉。

直到那天我太爷爷偷看到——

他们围着口空棺材,啃的是自己的指骨。

边啃边嘟囔:“老祖宗饿了三百年...该轮到咱们吃香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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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湘西地界上,兵不如匪,匪不如山里的魍魉。山道两旁,茅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无数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搓摩。李老栓就是在这样的年月,被几条套筒枪顶着后腰,蒙了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掳上了回龙寨。

寨子孤零零地蹲在山顶上,黑压压的一片木楼,像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毒蘑菇。墙是黄泥混着碎石头夯的,高,且陡,墙头上插着的碎瓷片、玻璃碴子,在稀薄的日头底下闪着寒光。几座望楼歪歪斜斜地杵着,黑洞洞的射击孔后面,偶尔能瞥见人影晃过,眼神都带着股子饿狼似的劲儿。

李老栓是个厨子,原来在山下镇上“十里香”饭庄掌勺,一手湘菜做得地道。他被推进寨门时,裤腿上还沾着来时路上溅的泥点子,湿漉漉、沉甸甸的。空气里有股子散不去的霉味,混着牲畜的臊气和人身上积年的油汗味儿,闷得人胸口发堵。

绑他来的土匪头子叫钻山豹,个子不高,精瘦,腮帮子凹进去,显得颧骨特别高,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两枚冰冷的钉子。他捏着李老栓的下巴看了看,又瞥了眼他那一手因为常年握刀切菜而显得格外粗壮的手指,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是个会使家伙事儿的,不是拿枪,是拿菜刀。也好,寨子里缺个整治吃食的,留下吧。”

话说得轻巧,那眼神却分明在说,进了这笼子,是蒸是煮就由不得你了。

李老栓被分派到寨子东南角一个矮趴趴的灶房里,门口就是一口深井,井沿上布满了青苔。他的活儿计就是给全寨子上百号土匪做饭。米是糙米,掺着沙子;菜是野菜,混着烂叶;偶尔有点腊肉,也干硬得像柴火,带着一股哈喇味。可怪就怪在,就这么些玩意儿,做出来的饭食,那些土匪却吃得狼吞虎咽,尤其那几个钻山豹身边的老人,吃着吃着,眼里会冒出一种绿油油的光,不像是满足,倒像是…馋,一种刻到骨子里的馋。

更怪的是夜里。

回龙寨的夜,黑得早,也黑得沉。山风刮过山谷,呜咽得像野鬼哭坟。头几晚,李老栓累得散了架,倒头就睡。可没过几天,他就被一种声音搅得睡不着了。

那声音,总是在后半夜,寨子里死静死静的时候响起。

起初是隐隐约约的,像是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低语,嗡嗡的。慢慢地,声音清晰起来,是一种…咀嚼声。不是吃饭那种咀嚼,是啃东西,啃硬东西,“嘎嘣,嘎嘣”,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黏腻的水声,在寂静的山夜里,磨得人耳膜发痒,心尖子发颤。

声音的来源,是寨子正中央那座废弃的老祠堂。

李老栓问过灶房帮工的一个半大孩子,叫黑娃子,也是被掳上来的,胆子小得像米粒。

“祠堂?栓叔,可不敢打听那儿!”黑娃子脸唰地就白了,手指绞着破衣角,声音压得极低,“豹爷立过规矩,谁也不准靠近,尤其是晚上…那里面,供着…供着以前的祖宗哩。”

“祖宗?”李老栓皱眉,“祠堂供祖宗,天经地义,为啥弄得这么鬼祟?”

黑娃子浑身一哆嗦,眼神惊恐地四下一扫,才凑到李老栓耳边,热气都是冰凉的:“不一样的,栓叔…他们说,里面的祖宗…饿…”

“饿?”

“嗯…饿了三百年了…”黑娃子说完这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缩到灶膛后面,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嘎嘣…嘎嘣…”

那声音连着响了七八夜。李老栓的眼窝陷了下去,眼圈乌黑。他心里的疑云越积越厚,混着恐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留意观察,寨子里粮食不见多,肉腥更是罕见,那这帮土匪,夜夜聚在祠堂,啃的到底是什么骨头?能发出那么清脆的响声?

第九天夜里,月亮被浓云遮得严严实实,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那“嘎嘣嘎嘣”的声音又准时响了起来,比以往似乎更急切,更密集。李老栓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翻来覆去,只觉得那声音不是响在耳朵里,而是响在他的天灵盖上,响在他的骨头缝里。

一股邪火,混着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猛地顶了上来。他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披上那件满是油渍的破袄子,踮着脚,溜出了灶房。

寨子里巡逻的崽子们也像是刻意避开了祠堂方向,周围空无一人。他借着墙角的阴影,像个鬼魅一样,贴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步挪向那座黑黢黢的建筑。

老祠堂比远处看更破败,门楣上的漆早就掉光了,木头朽烂,露出里面的经络。两扇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光,只有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和低语声,毫无阻碍地传出来。

腥气,一股他从未闻过的腥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不是血腥,也不是鱼腥,倒像是…陈年的棺木混着什么东西腐烂后又风干了的味道,钻鼻子,直冲脑门。

李老栓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屏住呼吸,把眼睛凑到了门缝上。

祠堂里没有灯,只有几点惨绿惨绿的磷火,在半空中漂浮不定,勉强映照出里面的情形。

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全是寨子里的土匪,挤满了祠堂的大堂。他们面向着最里面,背对着大门。所有人都跪坐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而在他们面前,大堂的正中央,并没有想象中的神龛或牌位,只有一口棺材。

一口巨大的、漆黑的棺材。棺材盖敞开着,斜靠在棺身上,里面空空如也。

那“嘎嘣,嘎嘣”的声音,正是从这些土匪身上发出的。

他们每个人,都高高地举着自己的左手,右手正抓着左手的手指,拼命地往嘴里塞,疯狂地啃咬着!借着那飘忽的绿光,李老栓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手指早已被啃得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指骨!可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贪婪地、用力地啃噬着,嘴角挂着黏稠的涎水和血沫子,脸上是一种极度虔诚而又麻木的神情。

“咔嚓…”那是骨头被咬碎的声音。

钻山豹跪在最前面,他啃得最为卖力,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参差不齐的掌骨。他猛地停下咀嚼,抬起头,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迷醉,对着那口空棺材,用一种嘶哑、漏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叨:

“老祖宗…饿了三百年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所有的土匪,像是得到了号令,齐刷刷地停下动作,一起朝着空棺材俯下身子,用一种混合着痛苦、狂热和期待的声调,喃喃低语:

“该轮到咱们…吃香火了…”

“吃香火了…”

低语声在空旷破败的祠堂里回荡,与那骨头碎裂的“嘎嘣”声、吮吸骨髓的“啧啧”声交织在一起。

李老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胃里翻江倒海。他哆哆嗦嗦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生怕惊动了里面那群已经不是人的东西。

退到灶房门口那口深井旁时,他腿一软,差点栽进去。他猛地伸手扶住湿滑的井沿,掌心传来一阵冰冷的黏腻。

他喘着粗气,借着云缝里漏出的一点点微光,抬起手。

只见手掌上,沾满了刚刚在祠堂门缝里蹭到的,那黑黄色、散发着腐朽腥气的…棺泥。

井里深不见底的水,映出一张无人色、扭曲的脸。

李老栓连滚带爬地缩回灶房那冰冷的土炕上,用那床又硬又潮、散发着霉味的破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可那被子挡不住寒气,更挡不住那“嘎嘣嘎嘣”的声响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牙齿磕碰,发出嘚嘚的轻响。手掌上那股棺泥的腐朽气味,仿佛已经钻透了皮肤,渗进了他的骨头里。

那一夜,祠堂里的咀嚼声和低语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一种死鱼肚子般的灰白色,才渐渐歇止。

第二天,寨子里一切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土匪们照旧吆五喝六,蹲在墙根下擦着他们的破枪,或者聚在一起赌骰子,赢了的咧嘴笑,露出被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输了的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横飞。钻山豹也出现了,左手缠着厚厚的、脏兮兮的布条,布条边缘渗着暗红色的血渍,但他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时更精神些,眼睛里那绿油油的光似乎更盛了。他走过李老栓身边时,脚步顿了顿,那双钉子似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下。

李老栓正低头劈柴,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条冰冷的蛇爬过他的脊背,他强迫自己稳住发抖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劈下去,不敢有丝毫异样。

“李厨子,”钻山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喉咙破了风,“今儿个晚上,多备点吃食,要顶饿的。”

“是,豹爷。”李老栓闷声应道,头也没抬。

钻山豹没再多说,踱着步子走了。李老栓却觉得那股附骨之疽般的寒意,久久不散。

帮工的黑娃子凑过来,小脸还是白的,眼神躲闪,帮着收拾柴火,小声嘟囔:“栓叔…豹爷的手…咋伤了?”

李老栓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土匪嘛,磕磕碰碰,常有事。”

黑娃子“哦”了一声,没再问,但李老栓看见他缩了缩脖子,显然不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祠堂夜里的聚会似乎成了定例,每隔三五天,那“嘎嘣”声便会准时响起。李老栓再也不敢去窥探,每次听到声音,他就用破布塞住耳朵,蜷缩在炕角,直到声音消失。但他发现,寨子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

土匪们眼里的绿光越来越明显,那不是饿,是一种更深邃、更诡异的东西。他们变得焦躁易怒,为一点小事就能拔枪相向。但同时,他们对钻山豹,对那座祠堂,显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顺从。他们看那祠堂的眼神,不再是忌讳,而是带着一种…渴望?

更让李老栓心惊的是,他发现寨子里的粮食消耗得极快,尤其是那些顶饿的糙米和杂粮。可寨子并没有新的补给,山下风声紧,官兵剿得厉害。那这些粮食,都吃到哪里去了?

他留了心,暗中观察。终于在一次往祠堂旁边的杂物间送柴火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浓烈的霉味和腐朽气,是从紧闭的祠堂门缝里飘出来的,还混杂着…新米的香气?

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这些土匪,夜里在祠堂啃自己的骨头,白天,却把宝贵的粮食,喂给了那口空棺材?

他想起那晚钻山豹和土匪们的低语——“老祖宗饿了三百年…该轮到咱们吃香火了。”

吃香火…难道这“香火”,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骨血,还包括这些实打实的粮食?他们在用这种方式“供奉”那看不见的“老祖宗”?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李老栓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明白,自己陷进了一个远比土匪窝更可怕的境地。这里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们是一种被某种古老邪祟侵蚀、同化了的怪物。

必须逃!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

他开始利用外出挑水、捡柴的机会,偷偷观察下山的路径,记住哨卡的位置和换岗的规律。回龙寨地势险要,下山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前山陡峭的石阶,有重兵把守;另一条是后山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据说通往一片更深的、无人敢进的原始老林,那里毒瘴弥漫,野兽出没,几乎有去无回。

前山是死路,后山是险路。李老栓掂量着,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他暗中筹划,寻找一丝渺茫生机的时候,寨子里出事了。

一个叫王老七的土匪,是跟着钻山豹多年的老人,前一天晚上还生龙活虎,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屋里。他死状极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最骇人的是,他的左手,五根手指不翼而飞,断口处干干净净,没有血迹,只有一层干枯的皮包裹着骨茬。

寨子里流传开的消息是,王老七是得了急症死的。但李老栓在给他们送饭时,清晰地听到几个土匪在角落里低声议论。

“…七哥是心不诚,昨晚供奉的时候,少啃了一根…”

“老祖宗不满意了…”

“嘘!小声点!豹爷说了,这是…是福气,提前去伺候老祖宗了…”

李老栓端着饭碗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他看见钻山豹走过来,目光阴鸷地扫过议论的几人,那几人立刻噤若寒蝉。钻山豹的左手,似乎又添了新伤,布条缠得更厚了。

王老七的死,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寨子里那种诡异的狂热气氛更加浓重,同时又掺杂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恐惧。李老栓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天夜里,乌云蔽月,山风刮得格外猛烈,吹得木窗哐哐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拍打。那索命的“嘎嘣”声,又一次从祠堂方向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密集,仿佛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疯狂。

李老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袱揣进怀里,里面只有几块冻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他轻轻拉开灶房的破木门,像一道影子般滑入了浓重的夜色里。

他选择的是后山那条险路。前山哨卡太多,几乎没有可能悄无声息地通过。后山虽然危险,但至少有一线生机。

风在耳边呼啸,像鬼哭。荒草割着他的脸和手,生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几乎无法辨认的小道上疾行,不敢回头,不敢停歇。祠堂那令人牙酸的声音似乎还在追赶着他,连同那浓烈的棺木腐朽气息,萦绕不散。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双腿灌了铅般沉重,他才敢停下来,扶着一棵老松树喘口气。回头望去,回龙寨早已隐没在黑暗的山影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稍微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李老栓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循声望去。

就在不远处的一丛乱草后面,似乎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是黑娃子!

那孩子蜷缩在那里,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浑身抖得比李老栓那晚还要厉害。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的左手,小指的位置,赫然缺失了一截,用破布胡乱包裹着,鲜血已经浸透了布条,变成了暗褐色。

看到李老栓,黑娃子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说不出完整的话。

“黑娃子!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的手…”李老栓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

黑娃子猛地抓住李老栓的胳膊,手指冰凉,像铁钳一样。他哆嗦着,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断断续续地,用气声挤出几个字:

“栓…栓叔…跑…快跑…”

“他们…他们不是只在祠堂里啃…”

黑娃子的眼神因为恐惧而涣散,他抬起自己那断了一指的手,声音扭曲变形:

“豹爷…豹爷说…心诚的…在哪里…都能‘供奉’…我…我忍不住…太饿了…偷吃了一块供米…就被…就被…”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残缺的手,发出小兽般的哀鸣。

李老栓只觉得一股冰水从头浇到脚。他原本以为那邪祟只局限于祠堂,现在看来,它已经像瘟疫一样,扩散到了整个回龙寨,甚至开始主动索取“供奉”!

他拉起黑娃子:“走!跟我一起走!”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他扶起黑娃子,准备继续往深山老林里钻的时候,身后,那片他们刚刚逃离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了几点晃动的光。

是火把!

紧接着,一个沙哑、阴冷,如同破锣般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丝戏谑,九分冰冷:

“李厨子…这是要去哪儿啊?寨子里的晚饭,还没准备呢。”

钻山豹!

他站在几十步开外,举着火把,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他身后,影影绰绰地站着十几个土匪,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那熟悉的、绿油油的光。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老栓和黑娃子身上,像是在打量两只误入笼中的猎物。

钻山豹慢慢抬起他那缠满脏布、不断渗血的左手,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看来…今晚的‘香火’,能更旺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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