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三的暂时退却,并未让陈默有丝毫松懈。他知道,那更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次更猛烈的反扑。在这流放营,暂时的安宁如同冰面上的浮影,一触即碎。他必须抓住这宝贵的时间窗口,巩固刚刚建立的微弱优势,并将它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存资本。
赵虎那一拍肩膀的认可,王铁柱那沉默却带着审视的点头,以及周围流人眼中悄然变化的敬畏,都是无形的资源。但陈默需要的是更多——更健康的身体,更稳定的水源,以及,更凝聚的人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口取水的大陶缸,以及河边那些捧着浑浊冰水或直接俯身饮用的流人身上。腹泻、腹痛、甚至因水源不洁引发的疾病,在这里屡见不鲜,进一步消耗着本已脆弱的生命。获取干净的饮水,是当下最迫切,也最能直观改善处境的事情。
“铁柱哥,虎哥,”陈默的声音将尚处在震惊和好奇中的两人注意力拉回,“想不想,以后都能喝上更干净的水?”
赵虎性子最急,立刻问道:“更干净的水?咋弄?这河里的水不都这样吗?”他指了指那泛着些许浑浊,偶尔还能看到细小漂浮物的河水。
王铁柱没说话,但眼神专注地看着陈默,等待下文。他对陈默之前展现的“杠杆”和“巧劲”记忆犹新,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年或许真有办法。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营地里,有没有废弃不用的破锅?或者有裂缝、漏水的陶罐也行。再找些木炭,最好是松木烧出来的,比较疏松。另外,需要细沙和尽量干净的碎石。”
要求有些奇怪,但赵虎和王铁柱对视一眼,都没多问。赵虎一拍胸脯:“破锅俺好像见过!就在那边垃圾堆里!木炭……管事那边做饭的灶坑里应该能扒拉出点。”他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去找了。
王铁柱则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去河边寻找合适的沙石。
陈默自己也没闲着,他在营地边缘收集了一些相对干燥、柔软的枯草。这些将是过滤装置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一会儿,赵虎兴冲冲地拎着一个边缘缺了好几个口子,黑乎乎的铁锅跑了回来,另一只手还抓着几块乌黑的木炭。王铁柱也回来了,用一片大树叶包着一捧淘洗过的细沙和几块指头大小的干净碎石。
材料凑齐,陈默开始动手。他先将那破锅仔细清理了一下,虽然依旧看起来破旧,但至少去掉了大部分明显的污垢。然后,他拿起一块木炭,用石头小心地砸成指甲盖大小的小块。
他的动作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不仅是最初凿冰的那几人,连附近窝棚里一些无所事事,或是因为病弱无法劳作的流人也慢慢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放倒了张老三的少年,又在鼓捣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陈默无视了周围的目光,全神贯注。他先将那把枯草仔细地铺在破锅的底部,形成一个疏松的草垫层。然后,将王铁柱找来的小碎石均匀地铺在枯草之上。接着是那层淘洗过的细沙,铺得稍厚一些。最后,他将砸好的小木炭块仔细地铺在最上层。
一个简易的多层滤水器,初具雏形。
“这……这是啥?”赵虎忍不住问道,挠了挠头,“弄这么多层草和沙子石头,水还能漏下来吗?”
“试试便知。”陈默示意赵虎去用木瓢舀来半瓢直接从河里取来的、略显浑浊的河水。
在众人好奇、疑惑、甚至带着点看笑话的目光注视下,陈默将河水缓缓倒入自制的滤水器中。
水流经过最上层的木炭,速度明显变慢,然后渗入细沙层,再穿过碎石层,最后经过底部的枯草垫。当第一滴过滤后的水,从破锅那个原本是缺憾的裂口处滴落,落入下方陈默放置的一个破碗里时,周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
那水滴,清澈透明!
与之前浑浊的河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默继续缓缓倒入河水。滴答,滴答……清澈的水滴连成了细线,破碗里的水越来越多,在灰暗的天光下,竟显得格外澄净。
“这……这水……”一个围观的流人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这水真清亮!”
“神了!真是神了!”另一个也喃喃道。
赵虎一把抢过那个破碗,凑到眼前仔细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除了水的清冽气息,几乎没有异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又看看那个还在不断滴出清水的破锅装置,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铁柱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碗里的水尝了尝,眼神猛地一亮。没有泥沙的涩感,没有那股子土腥味,只有水的甘甜(或许是心理作用,但确实感觉干净了许多)。
“陈…陈默兄弟,”赵虎的语气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这…这是仙法吗?你怎么做到的?”
陈默看着周围那一双双充满惊奇、渴望,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眼睛,知道时机到了。他需要解释,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将这种“奇迹”归于可以理解的“知识”,从而真正地吸引和凝聚这些人。
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依旧沙哑,但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不是仙法,是道理。”
他指着那个简易滤水器,开始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河水浑浊,是因为里面有我们眼睛看不到的细小泥沙、杂质,甚至一些不好的东西。直接喝下去,肚子自然受不了。”
“你们看,”他拿起一块小木炭,“这木炭,看起来黑,但它里面有很多我们看不到的小孔,像一个个小屋子。那些脏东西路过的时候,就会被这些小孔抓住,留在里面。”这是吸附作用的形象化比喻。
他又指向细沙层:“沙子细密,能挡住更小的脏东西。碎石和底下的草,则是防止沙子被水冲走,同时也能拦住一些大的杂质。”
“水流过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拦住一些脏东西,等到最后流出来,自然就干净了许多。”陈默总结道,“这就像我们用筛子筛米,粗的留在上面,细的漏下去。只不过,这个‘筛子’更精细,能筛掉水里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
简单的比喻,结合眼前实实在在的效果,让这些大多目不识丁的流人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原来不是仙法,是“道理”!是这个叫陈默的少年懂得他们不懂的“道理”!
这种“智慧”,比单纯的武力更让他们感到震撼和信服。武力可以伤人,可以保护自己,但这种“智慧”,却能实实在在地改善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活得更好!
王铁柱看着陈默,目光中的审视已经完全被叹服所取代。他年轻时也曾打过铁,接触过一些匠人的巧思,但从未想过,如此简单的材料组合,竟然蕴含着这样精妙的“道理”。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赵虎更是兴奋地满脸放光,他用力拍着大腿:“俺明白了!就跟用麻布滤豆渣差不多,是吧陈默兄弟?你这脑子是咋长的?太厉害了!”
陈默微微一笑,将那个破碗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面黄肌瘦的老者:“老伯,您尝尝。”
那老者颤抖着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浑浊的老眼顿时湿润了,连声道:“好水,好水啊!比俺以前在村里喝的井水也不差哩!”
这一下,人群彻底沸腾了。干净的水,在这里是堪比粮食的宝贵资源!
“陈先生!教教我们吧!”
“对!陈先生,我们也想弄一个!”
“以后就跟着陈先生了!”
“先生”这个称呼,不知被谁先叫了出来,迅速得到了众人的认同。在这个知识匮乏的时代,能懂得他们不懂的道理,并能解决实际困难的人,当得起一声“先生”。
陈默压下心中的些许波澜,他知道,第一批追随者的雏形,已经出现了。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法子不难,大家都可以学。找类似的破锅破罐,按照我刚才的步骤,铺上草、碎石、细沙和木炭就行。木炭最好用松木的,效果更好。沙石尽量从河滩干净处取,用之前用水淘洗几遍。”
他毫不藏私,将方法公开。凝聚人心,需要的是共享利益,而非垄断技术。
众人闻言,纷纷激动起来,有的立刻跑去寻找材料,有的围着陈默追问细节。场面一时有些热烈,与往日死气沉沉的流放营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铁柱和赵虎自发地维护起秩序,帮助陈默向众人讲解。赵虎嗓门大,负责吆喝;王铁柱心细,帮忙检查材料。
陈默看着这一幕,心中稍定。这“第一把火”,算是点燃了。它不仅带来了干净的饮水,更点燃了这些人心中早已熄灭的希望之火和对知识的敬畏之心。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寒风依旧,但他感觉,周身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知识的火焰,不仅能净化饮水,或许,也能照亮这条充满荆棘的流放之路,甚至……燎原。
不远处,一个躲在窝棚阴影里的身影,看着这边热火朝天的景象,眼神阴鸷,正是张老三。他捏紧了拳头,脸上刀疤抽搐,低声咒骂了一句:“妖孽!”
而更远处,营地边缘一个相对独立的破旧小窝棚里,一个一直默默关注着外界,面容憔悴却依稀能看出清秀轮廓的年轻女子——苏瑾,也透过缝隙看到了这一切。她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微光,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用一根木棍,在铺着薄灰的地面上,默默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