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宫又休整了两日。这两日间,田诩罂依旧如常准备饭食,雪公子与雪重子也早已习惯,甚至隐隐期待。饭桌上,不再是最初的沉默,偶尔会有些简单的交谈。田诩罂会应雪公子的好奇,简略提及一些宫门外、乃至苗疆的风土人情,虽言语简洁,却也勾勒出一个与雪宫全然不同的、鲜活而广阔的世界,让常年居于冰封之地的两人眼中不时闪过向往之色。
雪公子尤其对外界充满好奇,一次饭后,他主动提出带田诩罂去往离开的渡口熟悉路径。他用黑布蒙上田诩罂的双眼,牵着他的手,在积雪的小径上行走了一段。待取下黑布时,眼前是一条静谧流淌的地下河水域,水声潺潺,与雪宫的绝对寂静不同。对岸是高耸入云的漆黑山崖,崖壁中间有一道狭窄的天然夹缝,仿佛通往另一个秘境。
此刻,一叶扁舟正无声无息地从那夹缝中缓缓驶出。船尾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船夫,稳稳撑着竹篙。船头则站着一位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如玉。船头悬挂着一只昏黄的灯笼,柔和的光线映照出他俊雅温润的侧脸。
小船轻轻靠岸,白衣男子目光落在田诩罂身上,肃然而立,等待着。
雪公子低声对田诩罂道:“罂公子,接下来便交由月宫了。” 他与雪重子站在岸边,目送田诩罂踏上小舟。
“我是月宫的守关人,你可以叫我‘月公子’。” 白衣男子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平和。
“月公子。” 田诩罂微微颔首。
“罂公子,请随我来。” 月公子语气客气却疏离。
小船调转方向,缓缓驶入那道狭窄的峡谷夹缝。光线骤然暗淡,水流进入幽深的洞穴,变为不见天日的地下暗流。四周一片昏暗,唯有船头那盏孤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映照着凹凸不平的岩壁和漆黑的水面,只能听到暗流涌动、水滴石落的空灵回响,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不知行驶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微光,船身轻轻一震,靠上了石岸。
“船靠岸了,我们上岸。” 月公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踏足岸边。
田诩罂紧随其后,脚步刚落稳,忽闻身后有凌厉风声袭来!他反应极快,侧身疾闪,回头便见那一直沉默的船夫竟将手中竹篙猛地抛向他,竹篙在空中裂开,露出一柄细长的竹刀!同时,船夫自身也从另一截竹竿中抽出一把竹刀,身形如电,直攻而来!
这船夫刀法绵密,攻防有度,劲力沉雄,显然是一位经后山严格训练、实力远超寻常绿玉侍卫的高手。然而,田诩罂虽未动用蛊虫,其自身武功亦是非同小可,身法诡谲,洞察入微。不到五个回合,觑准对方一个细微破绽,田诩罂掌风凌厉,精准拍在船夫手腕处,竹刀脱手,人也被一股巧劲直接震落水中,“噗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月公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惊慌。他身形一动,白衣飘拂,竟亲自出手,指间隐含劲风,直取田诩罂周身大穴,手法精妙,显然医术大家,对人体经络了如指掌。
田诩罂不闪不避,迎身而上,两人瞬息间交手数招。月公子武功虽也不俗,更精医理,但论及实战搏杀与内力雄浑,终究不及身经百战、根基扎实的田诩罂。不过十招,田诩罂已扣住月公子手腕命门,稍一发力便可使其失去反抗之力。
“月公子,你是打不过我的。” 田诩罂松开手,语气平静无波,“第二关试炼,是什么?”
月公子揉了揉手腕,脸上并无挫败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纯黑、隐隐散发着一股燥烈气息的药丸。
“此毒药名为‘蚀心之月’。” 月公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和,“第二域试炼,闯关者需服下此毒,并在其彻底发作、侵蚀心脉之前,凭借自身能力与月宫藏书,研制出解药。否则,中毒者会内力焚乱,经脉灼痛,受尽折磨而死。” 他将黑色药丸递向田诩罂。
田诩罂看着那枚“蚀心之月”,非但无惧,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月公子,‘蚀心之月’于旁人或许是穿肠毒药,但于我而言……” 他伸手接过药丸,看也未看便直接吞服下去,感受着那熟悉的燥烈药力在体内化开,语气笃定,“不过是需要费些时日炼化的‘补药’罢了。”
他早已从宫尚角身上见识过此药,更曾助其炼化,对其中关窍了如指掌。他身负苗疆秘术,体内温养的本命蛊不止【归元引】一种。此刻,药力甫一化开,不等【归元引】有所动作,另一只专司吞噬异种能量的本命蛊便已蠢蠢欲动,协同【归元引】一道,将那霸道的药力牢牢锁在经脉特定区域,如同设下牢笼。【归元引】则稳居中央,开始有条不紊地将其分解、吸收,转化为精纯的能量滋养自身与宿主。这个过程,比之外力助人化解,不仅更为安全高效,对【归元引】本身亦是难得的滋补。唯一的代价,不过是需要集中精神引导,耗费些时日罢了。
月公子见他如此干脆,眼中欣赏之色更浓。“早就听闻罂公子乃苗疆圣女与祭祀亲传,于医毒蛊三道造诣极深。果然名不虚传。” 他侧身引路,“既如此,在罂公子炼化‘蚀心之月’期间,月宫收藏的所有毒谱、医书、乃至一些孤本残卷,皆可随时供你查阅。”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真诚的期待,“月某不才,于医药一道也有些许心得,若罂公子不弃,在此期间,你我或可相互切磋探讨一番?”
田诩罂闻言,目光扫过月公子,见他眼神澄澈,态度诚恳,并非虚伪客套,便也颔首应下:“月公子盛情,敢不从命?相互切磋,荣幸之至。”
月公子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引着田诩罂向月宫深处走去。
穿过一道石门,眼前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室。室内陈设简单,却散发着浓郁的书卷与药草混合气息。四周墙壁几乎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满,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书籍与竹简,涵盖医理、毒经、药草、方剂,包罗万象,堪称一座医学宝库。书架旁放置着一张宽大的长桌,桌上摆放着研钵、药秤、滤网等各类制药工具,擦拭得干干净净。墙角还有一个巨大的、分门别类标注清晰的多层药柜,散发着各种药材的独特气味。
田诩罂看着这满室藏书与完备的工具,凤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这第二关,于他而言,与其说是试炼,不如说是一场难得的进修与交流的机会。他盘算着,正好可以一边分神引导体内蛊虫炼化“蚀心之月”,一边系统查阅月宫珍藏,弥补自身在某些正统医毒理论领域可能存在的不足,或许还能与月公子这等医道高手碰撞出新的火花。这趟月宫之行,似乎比预想中更有价值。
他寻了一处靠窗、光线尚可的位置坐下,并未急于去翻阅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而是先闭目凝神,将大部分意念沉入体内,细致地引导着【归元引】与辅助蛊虫的炼化进程。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睁开眼,目光落向离他最近的一排书架,那上面多是些关于天下奇毒异草辨析的典籍。
月公子在一旁静静观察,见他气息平稳,面色如常,竟真的似在运功“消化”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蚀心之月”,心中震撼更甚,同时也涌起一股强烈的、与同道之人论道切磋的渴望。他默默走到药柜前,取出几味性极温和的药材,开始为田诩罂熬煮一壶安神辅元的药茶。
月宫之内,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与药壶中咕嘟冒泡的轻吟。一场看似凶险的试炼,在此刻,竟化作了一场静谧而高效的学术闭关。两颗在医毒之道上皆已登堂入室的心,在这与世隔绝的月宫之中,即将开始一场无声的交流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