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已是近半载。宫门内外的创伤依旧可见,但在徵宫那片小小的天地里,某种静谧而坚定的变化正在发生。
宫远徵依旧话少,那双大眼睛里的沉寂却渐渐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一种专注的、带着细微光亮的神采。这光亮,大多时候只映照着一个人的身影:田诩罂。
田诩罂的存在,已从最初的“照料者”,变成了宫远徵世界里不可或缺的“背景音”和“坐标原点”。清晨醒来,若未听到廊下那熟悉的银饰轻响,宫远徵便会坐在床沿,小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直到那抹墨蓝色出现,他才仿佛被注入了生气,默默起身配合洗漱。用膳时,他会悄悄抬眼,确认田诩罂是否在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为他布菜。练武间隙,他的目光会下意识地在场边搜寻,找到那个静立的身影后,才会安心继续练习。就连月长老讲授艰深医理时,若田诩罂不在身旁静坐,宫远徵的注意力便会难以集中,指尖反复摩挲着藏在袖中的玉蚕蛊。
这种依赖,无声无息,却浓稠得无法忽视。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风卷着雨点拍打着窗棂,电光撕裂夜幕,雷声轰鸣震耳。徵宫本就人少,这般天气更显空旷寂寥。田诩罂刚将宫远徵安置好,检查过门窗,准备如常返回角宫自己的住处。
他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宫远徵竟赤着脚跑下了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小小的身子在闪电映照下微微发抖。他跑到田诩罂面前,仰着头,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恳求。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田诩罂的衣摆,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田诩罂凤眸低垂,看着孩子被雷光照得雪白的小脸,以及那双盛满了不安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外面风雨正狂,从这里走回角宫,衣衫必湿。他轻叹一声,终究是心软了。他弯腰将宫远徵抱起,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立刻依赖地贴紧了他,冰凉的小脚踩在他的手臂上。
“今晚不走了。”田诩罂的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我睡外间榻上。”
那一夜,田诩罂在外间和衣而卧,听着内间宫远徵的呼吸声从急促渐渐变得平稳绵长。自那以后,宫远徵虽未再明言,但每到夜幕降临,他看向田诩罂准备离去身影的眼神,便充满了无声的挽留。
田诩罂并非迟钝之人,他洞悉这孩子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依恋。他试图保持距离,以“于礼不合”、“需独立”等理由婉拒,但每次看到宫远徵那瞬间黯淡下去、却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的眼神,他那颗被前世历练得冷硬的心,总会泛起难以言喻的涩意。
最终,他拗不过那份沉默却执着的依赖,也不忍心再看孩子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与宫尚角及泠夫人商议后,徵宫紧邻宫远徵寝室的一间厢房被收拾了出来。田诩罂带着他简单的行囊和那些宝贝的蛊虫,正式搬入了徵宫。
入住那日,宫远徵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像落满了星子。他甚至在田诩罂整理物品时,主动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仿佛生怕他反悔。
自此,田诩罂的生活与宫远徵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一起。除了白日的教导陪伴,夜晚,他们也仅有一墙之隔。有时宫远徵做了噩梦惊醒,只需发出一点细微声响,田诩罂便会掌灯过来,无声地陪坐在床边,直至他重新入睡。
相处的方式也愈发自然亲密。宫门后山资源丰富,是采药认草的好去处。田诩罂时常带着宫远徵深入其间。他会教他辨认那些与苗疆相似的草药,讲解它们不同的药性。当宫远徵蹲在地上,专注地挖掘一株罕见药草时,田诩罂便会随意地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细银丝和小巧工具,手指翻飞间,编织着精美的银饰。
有时,他会朝宫远徵招手:“远徵,过来。”
宫远徵便会拍拍手上的泥土,乖乖走到他面前。田诩罂便会解开他原本简单的发束,用象牙梳细细梳理他那头柔软乌黑的发丝,然后灵巧地分出几绺,编成细密精致的小辫。编好后,他会从那些新做好的银饰中挑出合适的——有时是刻着简易虫鸟花纹的小铃铛,有时是缀着细碎蓝宝石的发绳——仔细地系在小辫末端。
“好了。”田诩罂的声音总是淡淡的。
宫远徵则会抬起小手,轻轻碰一下发辫末梢的小铃铛,听到那极其清脆细微的“叮铃”声,嘴角会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一下,随即又赶紧抿住,但眼里的欢喜却藏不住。
于是,在后山葱郁的林木间,或是在徵宫蜿蜒的回廊里,便时常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走在前面的田诩罂,墨蓝衣袍,满身银饰随着步伐发出沉稳而清冷的声响;而跟在他身后半步或并肩而行的宫远徵,发间也多了几缕编好的小辫,辫梢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轻灵、宛如私语的“叮叮当当”声。
这声音成了田诩罂耳中最安心的韵律。只要听到身边这细碎的铃铛声,他便知道,那个小小的、需要他守护的身影没有跑远,正安然地待在他的视线之内,守护圈之中。
而这份独特的景象,也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这日,田诩罂正带着宫远徵从后山返回,刚踏入宫门主干道,便听到一个明媚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响起:
“哎哟喂!这是哪儿来的漂亮娃娃?我们远徵弟弟这辫子编得可真俊,这小铃铛,叮叮当当的,比商宫新打的首饰还精巧呢!”
只见宫紫商一身色彩鲜艳的锦袍,正斜倚在廊柱旁,手里还把玩着一把小巧的锉刀,显然是刚从铸造房出来。她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略带夸张的笑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在田诩罂和宫远徵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浓烈的好奇。
宫远徵见到她,下意识地往田诩罂身后缩了缩,小手攥住了田诩罂的衣角。他对这位笑声很大、行为跳脱的商宫姐姐,还是有些陌生和不适应。
田诩罂脚步微顿,将宫远徵往身后护了护,对着宫紫商微微颔首:“紫商小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宫紫商却浑不在意他的冷淡,几步凑上前,目光灼灼地盯着田诩罂满身的银饰,尤其是他发间那些编织精巧的银丝和腰侧造型奇特的银葫芦:“田二公子,你这身行头可太对我胃口了!这做工,这纹样,绝了!我们商宫的匠人怕是都打不出这么有灵气的玩意儿。诶,你说这银丝是怎么拧得这么匀称的?这蓝宝石镶嵌得一点不显俗气,怎么做到的?”她一边说,一边几乎要上手去摸。
田诩罂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魔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太习惯宫紫商这种过于外放和直接的接触方式。
“苗疆小技,不值一提。”他言简意赅地回应,显然不想多谈。
宫紫商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或者说是故意不看),她眨眨眼,又看向宫远徵发梢的铃铛,啧啧称奇:“远徵弟弟,你这铃铛声音真好听,不像我们打出来的,死沉死沉的。田二公子,你这手艺可以啊!不光会养那些吓人的小虫子,还会打扮娃娃?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商宫交流交流?我们那儿好多稀奇材料,说不定你能做出更妙的玩意儿呢!”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眼神里闪烁着商人对独特技艺的本能兴趣和招揽之意。
田诩罂看了她一眼,对这位新上任的商宫之主的行事风格有了更直观的了解——看似不着调,实则心思活络,且对工艺制造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
“多谢紫商小姐美意。眼下照料远徵弟弟子,分身乏术。银饰不过是闲暇消遣,难登大雅之堂。”他再次婉拒,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顿了顿,补充道,“若小姐对铃铛发声清亮感兴趣,或可尝试调整铜锡配比,减少铅含量,并以空心技法铸造。”
宫紫商闻言,眼睛猛地一亮,收起了几分玩笑之色,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铜锡配比…空心技法…妙啊!”她看向田诩罂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欣赏,“行啊,田二公子,有点东西!怪不得尚角那冰块脸都对你另眼相看。成,那你先忙着带娃,有空记得来商宫坐坐,我那儿有好茶!”她也是个爽快人,看出田诩罂志不在此,也不强求,挥了挥手中的锉刀,笑着转身走了,边走边嘀咕着要回去试试新的配比。
田诩罂看着宫紫商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微微摇头。这位商宫之主,确实是个妙人。他低头,对上衣角边宫远徵悄悄探询的目光,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无事,我们回去。”
宫远徵点了点头,发梢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清响。
这铃铛声,是依赖,是陪伴,是无声的誓言,更是两颗原本孤独的星辰,在冰冷宇宙中相互吸引、彼此照亮时,发出的微弱却坚定的回响。它诉说着徵宫深处,那份日益深厚的、超越血缘的相依之情。而宫紫商的好奇与介入,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预示着田诩罂这个“异数”,正逐渐被宫门这个复杂的家族所注意和接纳。,那份日益深厚的、超越血缘的相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