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字典编撰凡例》的确立,如同在茫茫字海中竖起了一座灯塔,为所有参与者指明了共同的方向。尽管刘博士私下里或许仍对某些“简化”与“实用”的条款心存芥蒂,周先生也可能觉得某些考据未被充分采纳,但在王泽明确的主导和“工具书”这一定位面前,学术上的细微分歧被暂时搁置,整个编撰局的运转效率陡然提升。
首要的成果体现在字形的最终确定上。有了“字典标准楷体”的指导原则,郭槯带领的工匠团队终于摆脱了在诸多名家法帖间无所适从的困境。他们以欧阳询的《九成宫》与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为蓝本,取其结构严谨、笔划清晰之长,弱化过于个性化的笔锋与牵丝,反复推敲,最终为《基础字表》中的五千余字,逐一敲定了用于雕刻字模的最终“标准样字”。
每一个样字都被工整地誊写在一张特制的方格纸上,旁边标注着该字的序号及简要的笔顺说明。这项工作细致而枯燥,却为后续的活字雕刻与排版检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郭槯将厚厚一叠、散发着新墨清香的“标准字样集”呈送到王泽面前时,老匠人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却也闪烁着如释重负的骄傲。
“监丞,字形之骨,已初步立定!”郭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有力。
王泽仔细翻看着那一个个规范、清晰、兼具美观与实用性的字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将抽象理念转化为具体实物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郭老辛苦了!有此为基,后续工作便可事半功倍。”
与此同时,马周协调下的学者审阅工作也渐入佳境。或许是受到了统一凡例的约束,或许是意识到这是在参与一项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刘博士与周先生等人后续返回的审阅稿,在音义的标注上明显更加规范、简洁。虽然个别字的处理上仍能看出他们各自的学术倾向,但整体已严格遵循了“首选本义、次列常用引申、释义简明”的原则,音注也基本做到了反切与简易直音或声调符号的并存。
王泽亲自抽查了几份稿样,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绝对的学术完美是不可能的,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众多学者间达成这样高程度的规范统一,已是难能可贵。
材料与标准既备,真正的“生产”环节终于可以开始了。王泽下令,雕版作坊集中最精锐的力量,依据“标准字样集”,全力投入到活字字模的雕刻工作中。这一次,不再是小规模的试验,而是系统化、标准化的批量生产。每一个字模的大小、高度、底部卡槽的尺寸,都必须严格一致,以确保排版时的严丝合缝。
雕刻车间内,叮叮当当的刻石声日夜不息。匠人们伏在案前,屏息凝神,手中的刻刀在光滑的泥坯或初步选定的木质上,小心翼翼地复刻着那标准的字形。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与功力的过程,稍有偏差,整个字模便可能报废。但在考功司的激励与郭槯的严格把关下,合格的字模开始以稳定的速度被生产出来,并按照《基础字表》的序号,被分门别类地存入特制的字盘之中。
排版与试印工作也随之启动。王泽挑选了《基础字表》中最为核心、常用的前三百字,作为第一批试印的内容。在专门清理出的印制工间内,匠人们按照新的流程,取字、排版、校对、固版、着墨、覆纸、刷印……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当第一批散发着混合着墨香与淡淡竹香的《贞观字典·基础三百字》试印页被装订成册,送到王泽、阎毗以及几位核心参与者手中时,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淡黄色的竹纸坚韧平滑,其上字迹,因标准化的字形与精良的雕刻工艺,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规整、统一。每个字下方,简洁的释义与清晰的音注一目了然。虽然这只是整部字典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其呈现出的规范性、实用性与工艺美感,已远超这个时代任何一部手抄或普通雕版印刷的字书。
阎毗摩挲着纸页,良久,才抬眼看向王泽,目光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与复杂难明的意味:“此物… … 若成,天下蒙童识字,当有圭臬矣。”
连一向挑剔的刘博士,在翻看之后,也微微颔首,虽未直接称赞,但那紧抿的嘴角终究是松弛了几分。
王泽轻轻合上这本薄薄的、却意义非凡的试印册,心中感慨万千。从提出构想,到克服重重困难,再到今日这墨香初绽的成果,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基础字表》尚有数千字待攻克,更浩瀚的字海还在后方。
然而,这初绽的墨香,已足以证明他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技术的革新与知识的标准化相结合,所能迸发出的力量,远超想象。
“传令下去,”王泽对马周道,“以此为标准,加快后续字模雕刻与编撰进度。同时,将此试印册,连同编撰凡例、已确定的标准字样样本,整理成册,准备呈送御览。”
他要让皇帝,让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这“格物”之力在文教领域结出的第一颗实实在在的硕果。这墨香,不仅要弥漫在将作监,更要飘向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