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立政殿偏殿。
初夏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长乐公主李丽质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乌发仅用一支碧玉簪松松挽起，正伏在紫檀木大案前，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架水车模型的一个小小齿轮。她的神情专注，黛眉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之处。
案几上，摊开的不止是王泽进献的《新式立轴水车营造法式图说》，还有几本她自己寻来的《墨子》、《考工记》残卷，以及一些算经笔记。这几日，她几乎将大半闲暇时光都耗在了这模型与书卷之上。越是钻研，她心中对那制作者的好奇便越是浓烈。
模型本身已足够精巧，但真正让她感到惊异的，是那本《图说》。它迥异于寻常匠人只记录尺寸、工序的“秘本”，而是试图用清晰的语言和图示，去解释“为何如此”。那些关于杠杆、力矩、齿轮传动比的阐述，虽因时代所限略显质朴，但其追求原理、力求普适的思路，却如同在满是经验迷雾的工匠世界中，点亮了一盏力求明晰的灯。
“以巧力省人力，以明理代秘传……”长乐轻声自语，指尖拂过《图说》上的一行字，“这位蓝田伯，志向似乎不止于献上一件巧物。”
“公主，”贴身侍女轻步进来，奉上一盏温润的蜜水，低声道，“皇后娘娘方才遣人问，公主这几日总待在偏殿摆弄这木头铁器，可莫要熬坏了眼睛，也当适时去御花园走走。”
长乐抬起头，接过蜜水，微微一笑：“让母后挂心了。我无事，只是觉得此物有趣，其中道理，颇能启人心智。”她顿了顿，似随意问道：“前日父皇赏赐蓝田伯，宫里可还有人议论？”
侍女想了想，答道：“赏赐之事倒寻常。只是……奴婢隐约听得，工部张侍郎那边，似乎对将作监试造水车之事，抓得甚紧，选址也定了，在极偏远的麓泉乡。还有些闲言碎语，说蓝田伯年少骤贵，其封地内怕是没那么简单……”
长乐眸光微凝。张蕴宽……她虽处深宫，但也知这位侍郎出身荥阳郑氏旁支，与世家关联颇深。他对王泽之事如此“上心”，恐怕绝非单纯为了公务。还有那些闲言碎语，来得倒是快。
“知道了。”长乐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模型上，心中却泛起一丝波澜。那个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蓝田伯，似乎处境并不像表面得到赏赐那般风光。他造出这样奇妙的物件，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图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在那些“败家子”、“幸进”的传闻之下，是否藏着另一番面目？
她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兄长太子承乾来问安时，偶然提起朝中有人议论“工巧兴利”与“重农抑末”之辩，语气间对所谓“奇技”颇有不以为然。而魏王泰兄长似乎更关注边镇军务与祥瑞吉兆，对这类“匠人之事”兴趣缺缺。只有父皇……似乎真正看到了其中的实用价值。
自己这般关注一个外臣所献之物，是否会引人侧目？长乐心中微凛，但随即又坦然。她只是好奇其中道理，并无他意。只是这好奇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悄然生根，难以轻易拔除了。
“将这《图说》中关于齿轮传动与省力原理的部分，另外抄录一份简本给我。”长乐吩咐侍女，“再去打听一下，这位蓝田伯，除了此次献宝，可还有何其他事迹？尤其是……他过往在长安时，可曾留下什么诗文？”
她想知道，能写出这般务实《图说》的人，是否也有风雅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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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一时间，蓝田伯府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王泽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李思文通过加急渠道送来的第二封密信，字迹比前次更加潦草急促，言明白马羌部落已开始集结青壮，矿场外围的袭扰升级，昨夜甚至有火箭射入营地边缘，虽未造成大损失，但挑衅之意已昭然若揭。李思文判断，大规模冲突恐在数日之内。另一份，则是田大壮刚刚送来的监视摘要：慈云庵连续两日有身份不明的香客进出，皆遮遮掩掩；而工坊一个负责废料处理的杂役，被发现暗中收集高炉炼渣，行为鬼祟，被田大壮的人当场控制，正在审讯。
内忧外患，已到了图穷匕见的边缘。
“伯爷，那杂役嘴硬，只说是好奇，想拿炉渣去肥田。”田大壮面带怒色，“但在他住处搜出了十贯来历不明的钱，还有一小包疑似迷药的东西！定是受人指使！”
“迷药……”王泽眼神冰冷，“和上次子夜袭击时用的，怕是同一种。看来他们不仅想窥探，还准备里应外合，再次动手。陇右那边步步紧逼，蓝田这里也蠢蠢欲动，这是要让我们首尾不能相顾。”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简陋地图前，目光在代表蓝田、长安、陇右的三点之间逡巡。“张蕴宽在长安用‘试造’拖着我们，暗处的黑手在陇右和蓝田同时发力，逼我们出错。好一个四面楚歌。”
“伯爷，我们该怎么办？陇右李大人那里……”林墨面露忧色。
王泽沉默片刻，眼中锐光渐聚。“陇右不能退，一退便是万丈深渊。但我们也不能坐视思文独木难支。”他转向田大壮，“我们手里，现在能调动的可靠护卫，还有多少？”
“除去日常警戒、工坊守卫，以及监视各处的人手，能随时动用的精锐，不超过四十人。”田大壮估算道。
“四十人……”王泽思忖着。这点人马，投到陇右的冲突中，杯水车薪。但或许，可以起到别的关键作用。
“田大壮，你亲自从这四十人中，挑选二十名最机警、最忠诚、擅长山林跋涉和隐蔽行踪的好手，要绝对可靠，家眷最好也在蓝田。”王泽命令道，“给他们配备最好的弓弩、短刃、皮甲，以及足量的干粮、药品、火折、绳索。不要用伯府的标志，扮作商队护卫或猎户。”
“伯爷，您是要？”田大壮一惊。
“派他们去陇右，但不是去矿场硬拼。”王泽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陇右矿场与白马羌部落之间的区域，“让他们绕过正面，潜入白马羌部落活动的区域。任务不是作战，而是散布消息、制造混乱、寻找证据。”
他详细阐述计划：“第一，散播谣言，就说有大唐高官与外地巨商勾结，欲夺矿利，故意挑拨羌汉关系，许诺羌人头人的好处都是空头支票，事成后便会翻脸无情，甚至可能借朝廷之手镇压羌人，以绝后患。要说得有鼻子有眼，最好能编造些‘证据’，比如伪造的往来书信碎片（用我们掌握的对方可能使用的印记或口吻），或者‘无意中’透露某些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的细节。”
“第二，设法接触那些对头人不满、或与李思文有过交易的羌人中下层，给予他们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盐、茶、铁器小件，并承诺若他们能帮助澄清误会、制止冲突，蓝田乃至朝廷日后必有厚报。分化瓦解，从内部松动羌人联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泽目光森寒，“寻找那些袭击矿场的‘不明身份骑手’的踪迹和营地。若能发现，不要交战，远远盯住，摸清其人数、装备、行动规律，最好能查到他们的补给来源或与何人联络。若能拿到确凿证据，证明他们并非马匪，而是有组织的武装，甚至与某些势力有关……那便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田大壮听得心潮澎湃，同时又觉责任重大：“伯爷，此计甚妙！但深入羌地，风险极大，需一胆大心细之人统领。”
王泽看向田大壮：“你心中可有人选？”
田大壮沉吟道：“护卫副头领韩猛，原是陇右边军斥候出身，因伤退役后来到蓝田，熟悉陇右地形风物，身手胆识皆是上选，且对伯爷忠心耿耿。”
“韩猛……”王泽有印象，是个沉默寡言却眼神锐利的汉子。“好，就是他了。让他来见我，我亲自交代。你们只有三天时间准备，务必隐秘，分批出发，在约定地点汇合。”
“是！”田大壮领命，匆匆而去。
王泽又看向林墨：“林墨，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奏折。内容不再是陈情，而是‘请罪’与‘报捷’结合。”
林墨一愣：“请罪？报捷？”
“对。”王泽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奏折中，先请罪，言臣督率不力，致使陇右开矿之事，引发当地羌人部落些许误会与骚动，虽竭力安抚，然未能尽善，有负圣恩。接着，话锋一转，报‘捷’：言臣已查明，骚动背后，实有居心叵测之辈煽风点火，甚至雇用匪类伪装袭扰，意图破坏朝廷开矿大计、挑起边衅。臣已派得力人手深入查探，并加紧与羌人沟通，相信不日即可查明真相，平定事端。最后，恳请陛下圣察，并请朝廷相关有司（暗指兵部、甚至大理寺）关注此事，以防小人构陷，损及朝廷边政。”
这是一招险棋，近乎“告御状”，且将尚未完全掌握的“证据”作为筹码抛出。但王泽已别无选择，必须将陇右之事的性质，从“王泽引发边衅”，扭转为“王泽揭露阴谋、平息边衅”，并提前将可能的弹劾堵回去，甚至将调查的矛头引向暗处的对手。
“奏折用语需恳切而坚定，数据要模糊但方向明确，尤其是‘雇用匪类’、‘挑起边衅’这些字眼，要点到，但不要坐实，留下余地。”王泽叮嘱，“写好后，用特殊渠道，直送程国公府，请程国公伺机递入宫中，最好能直达御前。”
“学生明白！”林墨深知此文关系重大，肃然应命。
安排完这两件最急迫之事，王泽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未散。他知道，这只是应对的开始。韩猛的潜入队伍能否成功，奏折能否顺利上达并引起重视，蓝田内部能否在高压下保持稳定，都是未知数。
而长安那边，张蕴宽绝不会放过将作监试造这个名正言顺给他使绊子的机会。还有那位因模型而对他产生好奇的长乐公主……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在眼下这复杂局势中，究竟是福是祸，亦未可知。
宫阙之内，微澜已起；蓝田之地，利剑出鞘。第二卷第四部分“情定长乐”的序幕，便在这样内外交煎、危机四伏的紧张氛围中拉开。王泽与长乐公主，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生活轨迹迥异的年轻人，因为一架水车模型产生了最初的交集。而他们各自所要面对的漩涡与挑战，也即将因为这份意外的关注与更深层的时代激荡，逐渐缠绕在一起。
王泽如今要做的，便是在这惊涛骇浪将起未起之际，握紧手中的剑，稳住脚下的船，同时，也不得不开始留意，那从宫闱深处悄然投向他的，带着好奇与审视的清澈目光。新的篇章，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