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车的成功,如同在蓝田的胸膛里安装了一台强劲的心脏。源源不断的动力被输送到各个工坊,尤其是高炉试验场那边,原本依靠人力鼓风的费时费力得到了极大缓解,试验进度明显加快。整个蓝田的士气,都被那永不停歇的转动水轮带得高昂起来。
然而,表面的热火朝天之下,暗流并未停歇。
木工坊内,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硬木的清香和细密的锯末粉尘。钱师傅眯着眼,戴着老花镜片(王泽让琉璃匠人磨制的简易凸透镜),正对着一块纹理如云的紫檀木料下刀。他的动作极慢,极稳,刻刀划过木料的沙沙声,是这间临时划出的“精工静室”里唯一的声响。旁边的工作台上,已经摆放着几个近乎完成的微缩齿轮、一段精巧的立轴,以及数种不同规格的榫头部件。每一样都打磨得光可鉴人,榫眼方正,弧线流畅,尺寸精确到毫厘之间。他要做的,是一套能够完全还原新水车传动原理、且每一个零件都可拆卸组装的“教学模型”,其精度要求,远超实用水车本身。
钱师傅知道这事关重大,几乎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和毕生的耐心。他拒绝了所有学徒的帮忙,只让一个最沉稳的孙子在旁边负责递工具、清理碎屑。这是对技艺的极致追求,也是对伯爷信任的交代。
与此同时,铁器组深处的淬火间里,炉火熊熊。赵师傅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涔涔,他正亲自盯着几个关键铁制齿轮的淬火工序。铁件在炭火中烧得通红,然后以精准的角度和速度浸入特制的淬火液中,“嗤啦”一声白气升腾。淬火液的配方是王泽根据化学知识改良过的,赵师傅试验多次才掌握最佳的火候与时机。淬火后的齿轮还要经过反复的回火与手工打磨,直到表面泛着暗青色的金属光泽,边缘锋利而坚硬,与钱师傅的木制齿轮咬合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咔嗒”声,严丝合缝,转动起来阻力极小。
林墨则把自己关在学堂的一间静室里,桌上摊满了各种草图、笔记和初步撰写的文稿。他眉头紧锁,时而提笔疾书,时而搁笔沉思,时而起身对照着旁边摆放的几件实物模型。将机械原理用这个时代官员和匠人都能理解的语言表述清楚,并非易事。既要避免过于俚俗,失了体面,又不能过于玄奥,让人不知所云。他找来《考工记》、《墨经》乃至一些算经,反复揣摩其中的表述方式,又不断向王泽请教那些“杠杆”、“力矩”、“传动比”等概念的准确含义和实例佐证。
“此处当配图说明,”林墨在草稿上标注,“需画出水流冲击叶片之力分解图示,以及大小齿轮啮合之力矩转换图示。”他唤来学堂中画工最好的两个学生,详细交代了图示要求。
琉璃窑那边也没闲着。王泽提供的几种新釉料配方,主要是调整了铜、铁、钴等金属氧化物的比例,并尝试加入不同的草木灰或矿物粉末。烧窑的老师傅带着徒弟们,小心翼翼地试验着不同的配方和窑温。出窑时,带着期待与忐忑打开窑门,当看到某些瓦当试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天青色、或带着细密冰裂纹的月白色时,老师傅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神了!伯爷这方子神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王泽每日巡视各处,看到的是专注、是精益求精、是蓬勃的朝气。但他心中的弦,从未放松。
田大壮那边的监视,有了更具体的发现。
“伯爷,”田大壮趁着夜色来到书房,声音压得很低,“钱家那个管事,又和客栈里的外地人接触了。这次是在县城外的一处茶棚,看似偶然,但小人看得真切,他们交换了东西。那管事回来后,小人设法打听,他带回去的好像是一小包粉末,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另外,咱们工坊后面那条巷子,这两天多了个卖炊饼的陌生汉子,生意不怎么样,眼睛却老是往工坊侧门瞟,尤其是运送废料和煤渣的车出来的时候。”
粉末?窥视废料?王泽眼神一凝。看来对方不仅想制造混乱,还想探听工坊核心技术的秘密?废料和煤渣的成份,有时也能反推工艺。
“盯紧那个卖炊饼的,查查他的落脚点。钱家管事那边,继续留意,但不要打草惊蛇,尤其是那包粉末的去向,务必弄清楚。”王泽沉声道,“另外,让各处工头、学堂的先生、田庄的庄头都警醒些,尤其是夜里的防火、防盗,还有工匠、学生、佃户们的日常饮食、饮水,都要多加小心。”
“明白!”田大壮重重点头,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正在逼近。
果然,没过两日,小麻烦开始出现了。
先是工匠学堂里,两个来自附近村庄、家境比较贫寒的学生,家中父母突然找来,以“家中缺劳力”或“定了亲事”为由,强硬地要带孩子退学。林墨前去劝说,对方态度坚决,眼神躲闪,似乎另有隐情。王泽得知后,没有强行阻拦,而是让林墨按照《条例》中关于自愿退学的条款办理,并按照入学时约定的“助学契约”,酌情免除了部分赔偿,还每人赠送了一袋粮食和少许铜钱,温言安抚。两个孩子临走时泪眼婆娑,一步三回头。
紧接着,铁器组一个负责粗坯锻打的年轻工匠,在操作时险些被脱手的铁锤砸到脚,事后检查,发现那铁锤的木柄榫头处有细微的、不自然的松动痕迹,像是被人为摇松过。幸好那工匠反应快,只是虚惊一场。赵师傅大发雷霆,彻查之下,却没能找到明确的动手之人,只能加强工具出借和日常检查的规矩。
最让人恼火的是在试验田。一户佃农的田埂在夜里被人扒开一个小口,导致灌溉时分流了部分水流,淹了旁边另一户刚撒下菜籽的菜畦。两户人家差点因此打起来,田大壮带人及时赶到调解,才发现田埂破坏的痕迹很新,且手法拙劣,不像是无意损坏。被淹菜畦的那户佃农,正是当初对《条例》中保护佃户权益条款鼓掌最响的一个。
这些事,单独看都不大,像是偶然的意外或个别矛盾。但接二连三地发生,指向性又如此明显——搅乱学堂、制造工伤隐患、挑拨农户关系——其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王泽将石柱、林墨、田大壮等人再次召集起来。
“跳梁小丑,已经开始伸手了。”王泽语气平静,却透着冷意,“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干扰我们,制造混乱,打击士气,最好能让我们内部出点大乱子,他们便有机可乘,或者至少能向他们的主子证明,‘蓝田不过如此,漏洞百出’。”
“伯爷,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搞下去?不如抓个现行,狠狠治一治!”石柱年轻气盛,拳头握得咯咯响。
“抓?抓几个被钱或恐吓驱使的棋子,有何用处?”王泽摇头,“打蛇要打七寸。我们现在动手,最多揪出几个喽啰,惊了背后的主使,他们只会藏得更深。我们要等,等他们觉得这些小打小闹不起作用,等他们按捺不住,露出更大的马脚。”
他看向众人:“当前第一要务,是确保我们‘明修栈道’的计划顺利完成。模型、文案、琉璃瓦当,必须如期做出精品!这是我们对所有质疑和挑衅最有力的回击。至于这些暗处的老鼠……”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们不是喜欢窥探、喜欢制造小意外吗?那我们就给他们一点‘想看到’的东西。”
王泽低声吩咐了一番。他让田大壮安排可靠的人,故意在一些“无关紧要”但又看似“敏感”的地方(比如普通原料堆放处、非核心工匠的工棚附近)留下些经过处理的“痕迹”或“对话”。让林墨在学堂中,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些关于“高炉遇到瓶颈”、“新釉料配方不稳定”等半真半假、令人沮丧的消息。同时,他让石柱加强对核心区域和关键工匠的保护,尤其是钱师傅、赵师傅他们,饮食起居都要格外注意。
“我们要营造一种外紧内松,甚至外显疲态、内实紧张的假象。”王泽总结道,“让暗处的人以为他们的骚扰起了作用,让我们焦头烂额,核心技术遇到困难。或许,他们会因此得意,会因此放松警惕,甚至会……迫不及待地想给我们‘致命一击’,以确认战果。”
“伯爷的意思是……引蛇出洞?”林墨若有所思。
“不错。”王泽点头,“但要控制好火候,不能真让工坊和学堂出事。田大壮,你的人要盯死每一个可疑环节,尤其是钱家管事接触过的那包粉末,我怀疑那是关键。石柱,工坊的安全,尤其是防火,是重中之重,夜间巡查必须加倍!”
众人领命,各自带着任务和几分紧张兴奋散去。
王泽独自留在书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在下一盘险棋。既要保证“明修栈道”的精品工程顺利竣工,又要利用“暗度陈仓”的反间计,诱使对手暴露更深层的意图和力量。这需要精细的掌控力和绝对的耐心。
窗外,月色朦胧。蓝田的夜晚,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新水车在灞水边不知疲倦地转动,为工坊注入源源动力,也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敲打着沉着而坚定的鼓点。
王泽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很快就要来了。而他必须确保,当风雨来临时,蓝田的“栈道”已经筑成,足以通向光明的彼岸;而暗处的“陈仓”,也已布好陷阱,等待贪婪者的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