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五十六:皮影妖·夺魂
陕南的山坳里藏着不少老手艺,德庆班的皮影戏就是其一。传到班主老秦这辈,恰好满百年,戏班的家伙什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那尊“武圣关公”皮影是镇班的宝贝。
那皮影是用头层黄牛皮鞣的,薄得透亮,对着光看能瞧见里头细密的纤维纹。彩绘用的是祖传的矿物颜料,红是朱砂调的,黑是松烟磨的,这么些年演下来,卧蚕眉依旧斜挑如墨,丹凤眼半阖着,眼尾那点绯红衬得英气里带了几分凛然。往常只要把它往幕布后一立,不用动,台下看客就会凑声喊“关二爷”,那股子精气神,是新做的皮影比不了的。可这半个月,这尊关公竟邪门起来了。
最先不对劲的是签手阿强。那天排《单刀赴会》,阿强捏着主签站在幕布后,这孩子打十四岁就跟着老秦学,捏了五年签子,连《长坂坡》里赵云枪挑曹营七将的花活都能耍,从没掉过链子。可那天刚唱到“藐视吴臣若小儿”,阿强突然“哎哟”一声,手里的枣木主签“哐当”撞在幕布架上。
“师父,沉!”阿强脸憋得发白,额头上冒冷汗,“这签子沉得攥不住!”
老秦正蹲在台下敲梆子,闻言赶紧撂了家伙凑过去。那主签他摸了半辈子,轻飘飘的不足二两,此刻捏在阿强手里,竟像坠了铅块,阿强手腕转得费劲,指节都泛白了。再看幕布上的关公,原本该是“横刀立马”的利落姿势,这会儿却僵得像块木板,劈刀的动作迟滞得卡了壳,末了不知怎的,影人的胳膊猛地往前一探,刀尖差点戳破幕布——那根本不是阿强练了千百遍的手法。
台下看排练的几个老伙计都变了脸色,老秦赶紧打圆场说“阿强今儿没吃饭”,草草收了场。散了戏阿强瘫在条凳上,嘴唇发白,老秦伸手摸他额头,凉得像块冰。“师父你看。”阿强撸起右胳膊袖子,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瘀痕歪歪扭扭的,从手腕一直缠到胳膊肘,竟跟皮影关节处的纹路分毫不差,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出来的,看着又疼又渗人。
老秦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声张。德庆班的老人都知道,这祖传的皮影沾了百年香火,台下看客的念想、戏班人的精气神,多少浸在里头,难免有点灵性。以前逢年过节给皮影上供,偶尔能瞧见影人的影子在烛火里晃一下,老辈人说这是“关二爷显灵”,可从没听说过会伤到人。
他把阿强打发去歇着,自己抱着皮影回了屋。樟木箱垫着红绸,他把皮影小心翼翼放进去,指尖碰着牛皮时,总觉得比往常凉了些,像摸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直到三天前排练时停了电,才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天正排《华容道》,外头雷打得响,电线不知怎的烧了,戏班顿时黑了半截。有人摸出蜡烛点上,烛火晃悠悠的,把幕布后的人影拉得老长。老秦蹲在地上找火柴,刚直起腰,抬眼正对上幕布后的关公皮影。
烛光里,那皮影眼窝处的丹凤眼,竟轻轻转了一下。
不是烛火晃的,老秦看得真真的——那画上去的眼皮子往旁挪了半分,眼缝里漏出点黑,像道冷冷的光,实实在在“瞥”了他一眼。老秦当时头发根都炸了,后脖颈子凉飕飕的,也顾不上捡地上的火柴,抄起樟木箱盖“啪”地扣上,抱着箱子就往外跑,连夜雇了辆三轮摩托,颠了半宿山路,揣着箱子找到我这儿。
客房里拉着窗帘,就开了盏台灯。老秦手抖着开樟木箱的铜锁,锁舌“咔哒”一声弹开,里头红绸衬着,关公皮影躺在上头,看着还是那副威严模样,可台灯的光落在它脸上,总觉得那半阖的眼睛里藏着点阴沉沉的东西,不像往常那样敞亮。
我把罗盘往箱子边一放,指针“嗡”地就抖起来,左右摆得厉害,跟被两股力道扯着似的——一股是弱乎乎的暖劲,贴着罗盘边打圈,那是百年香火攒下的正气;另一股却凶得很,往罗盘中间钻,又戾又贪,还裹着点铁锈似的血腥味,是妖气。
“先生,这……”老秦声音都发颤。
我没应声,伸手碰了碰皮影的胳膊。牛皮本该是凉硬的,带着点皮革的糙劲,可指尖触上去时,竟觉出点滑腻,像摸着块浸了水的活物皮,冷不丁往回缩了缩手。
“是影妖。”我按住老秦要抖的手,“你这皮影沾了灵性不假,可积了太多戾气。”
老秦愣了愣:“戾气?”
“要么是早年演的戏。”我指了指皮影手里的青龙偃月刀,“《走麦城》你演过多少回?关羽败走的怨、被斩的恨,演一回就往皮子里浸一分,攒了百年,哪有不沉的?”要么就是做皮影的牛皮来路特殊,说不定是头含怨而死的牲口,临死前的气没散,全封在了皮里。“这些阴邪东西本沉在底下,偏赶巧最近老演杀伐戏,或是班子里沾了啥不干净的,就借着灵性养出了妖。”
我捏起主签晃了晃,签子尖碰着皮影的关节,发出“咔啦”一声轻响:“它吸阿强的精气呢。那签子是连着影人的,它借签子勾阿强的气,瘀痕就是勒出来的印子。等吸够了,怕是要顺着签子爬,借着阿强的身子活过来。”
老秦脸都灰了,抓着我的胳膊直晃:“先生,您可得救救阿强,救救这皮影……”
“别慌。”我打断他,从帆布包里翻东西——一小碟公鸡冠血,是今早特意让店家杀的红公鸡,掺了朱砂和雄黄粉,用无根水调得稠稠的,这是“诛妖墨”;又摸出支新开的狼毫笔,笔锋尖得能挑开纸;最后从木盒里取了支犀角香,点着了插在香炉里,烟气细细往上飘,带着股清苦的药味,能定邪祟。
“关圣帝君在上。”我把皮影立在桌上,对着它朗声道,“后辈不肖,没看顾好灵物,让妖邪钻了空子。今儿借您正气,清了这妖孽,还您清明。”
说完捏着狼毫蘸了诛妖墨,踩着七星步绕到皮影背后——妖灵多半附在背面的签口处,那儿是力道连着的地方。墨汁刚触到牛皮,就听得“滋”一声,像烫着了似的,牛皮竟微微往起拱了拱。我不敢停,嘴里念着“破邪显正咒”,咒语声不高,却得咬字清楚,笔锋走得又快又稳,画那“镇妖伏魔符”,每一笔都往深了按,墨汁渗进牛皮纹路里,留下暗红的印子,跟烙上去似的。
刚画到最后一笔,皮影突然“嗷”一声尖啸,那声儿不是人嗓子能发出来的,又尖又裂,像指甲刮过玻璃,刺得耳朵眼疼。整张皮影剧烈地抖起来,边缘的牛皮往起卷,像要挣脱红绸子,连手里的刀都“哐当”掉在桌上。
再看正面,那彩绘的脸竟变了形!丹凤眼瞪得溜圆,眼白翻出大半,眉梢往下耷拉着,嘴角撇出个狰狞的弧度,哪还有半分关公的威严,倒像个择人而噬的恶鬼。一股腥气“呼”地喷出来,直呛得人想咳嗽,那味里裹着点腐臭,比烂掉的肉还难闻。
“孽障!伏诛!”我咬着牙把最后一笔往下压,笔尖像扎进了棉花里,费劲往深了送,墨汁顺着笔锋往牛皮里渗,符纹突然亮了下,红光一闪。
“噗!”符画完的瞬间,皮影背后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冒起股白烟。跟着就见暗红的烟雾从皮影的关节缝、眼口鼻里往外涌,稠得像血,里头裹着些小影子,细得像丝线,扭来扭去的,还发出细细的嚎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毛。没一会儿,那些烟雾就被犀角香的烟缠上,一点点散了,化作白灰落在红绸上。
皮影抖了最后一下,软塌塌落在红绸上。台灯照过去,上头的彩绘淡了不少,眉梢的墨色褪成了浅灰,眼尾的绯红也散了,有些地方的颜料甚至剥了皮,露出底下的牛皮本色,凉冰冰的,摸上去就是块普通的皮子,再没了那股滑腻劲,罗盘的指针也安稳下来,安安静静指着床脚。
老秦赶紧摸出手机打给戏班,电话那头阿强的声音还有点虚,却透着松快:“师父,我胳膊上的瘀痕消了!正一点点淡呢!”
老秦挂了电话,抱着皮影直掉眼泪,“吧嗒”掉在红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对着皮影深深磕了个头,又对着我作揖:“谢谢您,谢谢您……”
这关公皮影是救回来了,可灵性也耗得差不多了。往后再演,怕是只剩个念想,再不会有烛火里晃影子的事了。老秦捧着箱子要走时,回头看了眼皮影,轻声叹:“百年的传承,差点栽在这妖物手里。”
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三轮车颠着山路走远了,手里还留着点犀角香的味。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香炉里的灰动了动,心里头忽的明白——这世间的灵性,沾了香火是福,积了戾气就成了祸。那皮影本是镇班的宝贝,偏生养出了妖,说到底,还是人心底的贪与怨,给了邪祟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