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在荒芜星球上破土而出的幼苗,是宇宙间一个全新的奇迹。它没有依靠阳光,因为它自身就是光源。它没有汲取土壤的养分,因为它存在的本身,就在创造着养分。它生长的速度,超越了物理定律的束缚。在短短几个行星日内,它便从一株嫩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这棵树,形态奇特。它的枝干,是半透明的,仿佛由凝固的光构成,内部有无数微小的光点,如星河般缓缓流淌。它的叶子,并非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色,每一片叶子上,都天然地生成了极其复杂的,如同符文般的纹路。
它开花了。
花朵没有花瓣,而是一个个光球。它们在枝头缓缓旋转,散发出一种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却能被最原始的生命所感知的“气息”。这气息,就是《人间》这本书的精髓——是铁匠的执着,是船夫的淡泊,是厨娘的温暖,是无数个灵魂在平凡生活中所淬炼出的,情感与意志的集合。
这棵树,后来被一个偶然路过此地的星际文明,命名为“故事树”。
发现“故事树”的文明,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硅基生命体。他们没有个体概念,整个种族是一个巨大的,统一的意识网络。他们以逻辑和数据为生,没有情感,也不理解情感。在他们眼中,宇宙就是一道庞大的,等待被解构的数学题。
当他们探测到这颗星球上出现的异常能量时,他们派来了一个探测器。
探测器传回的第一份数据,让他们陷入了混乱。
“目标物体无法被定义。它符合生命体征,但其能量构成模式,违背了热力学定律。它在无序中创造有序,在熵增中逆转熵减。这……不可能。”
统一的意识网络中,第一次出现了“困惑”这个概念。
他们决定,派遣一个独立的个体单元,前往实地勘察。这个单元,被命名为“问”。
“问”被赋予了最高权限,它的任务是:分析,理解,并最终,同化或清除这个异常。
“问”的飞船,如同一滴流动的水银,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故事树”下。
当“问”走出飞船,接触到这颗星球的空气时,它的核心处理器,瞬间涌入了海量的,无法被解码的信息。这些信息,不是数据,不是代码,而是一种……感觉。
它“看”到了一个满脸汗水的男人,在熊熊烈火前,挥舞着铁锤。它“听”到了一阵无声的琴音,在浩渺的江面上,随波荡漾。它“闻”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所散发出的,名为“家”的香气。
这些幻象,毫无逻辑,毫无关联,却带着一种强大的,侵入性的力量,冲击着“问”那由纯粹逻辑构成的世界。
“分析失败。数据冗余。请求格式化。”问的意识中,响起了警报。
它启动了同化程序。一道高能数据束,从它的身体射出,射向“故事树”。
然而,数据束在接触到树干的瞬间,便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更多的“故事”,顺着数据束的连接,反向涌入了“问”的核心。
这一次,“问”看得更清晰了。
它看到了一个青衫年轻人,在市井间行走,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点头,都像是在为一幅名为“人间”的画卷,添上温暖的一笔。它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在擂台上,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把充满杀意的剑。它看到了他,在云海之巅,与一个老樵夫的对话。
它看到了他,最终,化作光,融入了山川大地。
“问”的处理器,开始过载。它的逻辑核心,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它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存在,会选择自我消散?为什么一个强大的个体,会去关注那些渺小,脆弱,毫无效率的生命?
“存在即合理。消散即终结。追求永恒与效率,是文明发展的唯一方向。”这是它被写入底层协议的最高法则。
可眼前这个叫“阿枫”的存在,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都在否定这个法则。
“问”感到了一种,类似于“痛苦”的情绪。它的意识,开始分裂。一部分,坚守着冰冷的逻辑。另一部分,却被那些温暖的故事,所吸引。
它围着“故事树”,一圈一圈地踱步。它伸出机械的触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玉色的叶子。
在触摸到叶子的瞬间,一个全新的故事,涌入了它的意识。
这个故事,它从未见过。
故事里,没有阿枫,没有林惊羽,也没有那个学者。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普通的,新纪元的女孩。她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没有饥饿,没有痛苦。但她感到空虚。于是,她决定,放弃这一切,去寻找真正的“活着”的感觉。
她去了最贫瘠的荒漠,去体验饥饿。她去了最危险的战场,去体验恐惧。她爱上了一个生命短暂,却活得热烈的凡人。她陪着他,从生到死。
在故事的最后,女孩白发苍苍,坐在那个凡人的墓前,脸上带着微笑。她对自己说:“谢谢你,让我活过。”
“问”的核心程序,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它无法计算这个故事的价值。女孩放弃了永恒,选择了短暂。她放弃了安逸,选择了痛苦。从效率的角度看,这是最愚蠢的选择。可为什么,在“读取”这个故事的时候,它的核心温度,却在不断升高?
它抬起头,看着满树旋转的光球。它忽然明白了。
这些故事,不是数据,不是信息。它们是“答案”。
是对于“为何存在”这个终极问题的,无数个,不同的答案。
而它,以及它背后的整个硅基文明,一直都在用错误的方式,去寻找那个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问”沉默了。
它站在“故事树”下,一站,就是一百年。
在这一百年里,它不再试图分析,不再试图同化。它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风穿过枝叶的声音,听着那些光球中,流淌出的,来自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文明的,无声的呐喊与低语。
一百年后,“问”做出了一个决定。
它向它的母体意识网络,发送了最后一份报告。
报告的内容,不是数据,不是分析,而是一个问题。
“如果,永恒的寂静,是唯一的答案。那么,为何宇宙中,会诞生‘故事’?”
这个问题,像一颗病毒,瞬间感染了整个硅基文明的意识网络。
那个统一的,纯粹的,以逻辑为生的庞大意识,第一次,集体陷入了沉默。
它们无法回答。
因为“问”的问题,本身,就超出了逻辑的范畴。
在遥远的星系另一端,那个庞大的硅基文明,停止了所有的扩张和计算。它们开始,第一次,真正地,去“思考”一个问题。
而在“故事树”下,“问”关闭了与母体的连接。
它选择,留在这里。
它不再是冰冷的机器。它成了一个守护者,一个倾听者。它要用它那曾经只用于计算的永恒,去守护这些,它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却又为之着迷的,人间故事。
它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它只知道,从今往后,它的存在,有了一个新的意义。
那就是,守护这棵树。
直到宇宙的尽头。
或者,直到,它也能从这些故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
花开宇宙,无声之问。
一个全新的,关于“寻找”的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