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回响”带来的震撼，好像投入学术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超陈思邈的预料。主控室内那诡异同步的“嘀嗒”声和指向仙女座核心的箭头，在短暂的死寂后，迅速引爆了殖民城科学界的风暴。
青年天体物理学家张锐，作为当晚值班的核心成员之一，是信号捕捉和初步定位的主要操作者。巨大的发现带来的兴奋感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在陈思邈的默许下，他迫不及待地将初步分析报告——包含那稳定如心跳的脉冲信号特征、精确的仙女座核心定位，以及那令人惊骇的、与陈思邈怀表秒针同步的初步观察备注——整理成一份措辞激动、标题醒目的简报，发送给了殖民城科学委员会以及重要的星际合作研究节点，其中就包括位于地球轨道（通过量子通讯延迟极低）的北美深空探测联合中心（NSdc）。
张锐的报告就是一颗重磅炸弹。殖民城内部，科学家们惊疑不定，争论不休。而来自NSdc的反馈，却好似一盆冰水，带着大机构的傲慢和根深蒂固的怀疑主义，当头浇下。
回复是NSdc首席天体物理学家，以严谨（或者说刻板）着称的威廉·卡斯特博士亲自署名的。措辞礼貌，却字字如刀：“致开普勒深空阵列团队：贵方提交的编号KdA-251信号报告已收悉。我们对报告中所描述的‘稳定规律脉冲’及‘仙女座核心源定位’表示高度关注，同时亦持有‘严重的技术性质疑’。”
“首先，该信号捕捉于Kp9级极端地磁暴期间。此等强烈空间扰动环境下，深空阵列接收系统极易产生仪器内部谐波振荡、接地环路干扰或数据流处理错位等系统性误差。贵方所描述的‘精确如钟表’脉冲，高度符合此类仪器故障的典型伪信号特征。”
“其次，仙女座星系（m31）核心区为公认的、由超大质量黑洞主导的强引力辐射源。现有理论模型及我中心长期观测数据均表明，该区域仅存在与吸积盘物质跌落相关的、高度混沌的非周期性辐射爆发。所谓‘稳定心跳式’脉冲信号，不仅缺乏理论支持，更与所有已知观测记录严重相悖。”
“最后，关于‘信号节奏与机械怀表同步’的个人观察，恕我直言，这更倾向于巧合或主观心理暗示，在严肃的科学报告中提及此类非客观关联，有失专业水准。”
“综上，NSdc强烈建议贵方：
1. 立即彻底排查阵列望远镜在极端地磁环境下的所有硬件及软件系统，重点检查时钟同步电路、数据缓冲模块及抗干扰滤波器；
2. 重新校准所有定位基准源；
3. 在排除‘所有’仪器故障可能性前，暂缓发布任何基于此‘信号’的推测性结论。科学发现需要严谨，而非…猎奇。”
报告末尾的“猎奇”二字，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张锐面红耳赤，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整个开普勒深空团队的面上。
控制室里，之前还沉浸在发现兴奋中的年轻研究员们，此刻都像霜打的茄子，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老王气得把扳手砸在工具台上：“放他娘的…他们在地球轨道上喝着咖啡看星星，懂个屁的深空干扰！”
陈思邈没有说话。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将那封措辞尖锐的回复反复看了几遍，然后默默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卡斯特博士的质疑，虽然刺耳，但并非全无道理。仪器故障的可能性，确实是科学发现路上必须排除的第一座大山。
“张锐。”陈思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教…教授？”张锐忐忑地抬头。
“调取过去三年，不，五年！所有深空阵列望远镜的原始观测日志，覆盖所有频段，特别是我们这次使用的‘静默区’超窄带频段。要最底层的、未经任何处理的原始数据流。”
陈思邈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老王，带人，把阵列从主接收单元到数据中心的每一条线路、每一个接口、每一个时钟源，给我一寸一寸地查！用最笨的办法，物理检测！我要确保不是我们的‘暖气片’在漏！”
一场无声的战役打响了。陈思邈将自己关在了数据中心最深处的分析室。巨大的环形光屏上，瀑布般流淌着过去五年深空阵列积累的海量原始数据流。这些冰冷、枯燥、由无数0和1构成的比特洪流，是宇宙最真实的低语，也隐藏着揭示真相或证明错误的钥匙。
他需要从中寻找与KdA-251信号特征相似的脉冲痕迹，哪怕再微弱。时间在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和屏幕上滚动的数据中流逝。
咖啡成了唯一的燃料。一杯接一杯，浓黑的液体在杯中冷却、续满、再冷却。分析室里弥漫着咖啡因和疲惫的气息。张锐和几位核心助手负责协助筛查。他们运用复杂的算法，在庞杂的数据海洋中搜寻着那规律“嘀嗒”的蛛丝马迹。进展缓慢而折磨人。卡斯特博士的质疑像幽灵般萦绕不散。
“教授，三年前的‘静默区’日志，未发现类似脉冲。”
“教授，两年前伽马射线暴期间的数据，有强干扰，无法确认…”
“教授…”
坏消息居多。陈思邈的眉头越锁越紧。难道真的是仪器故障？一次在极端环境下产生的、完美的巧合性伪信号？就在希望之火即将熄灭时，一位负责处理四年前一次微弱伽马射线暴余波数据的助手，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等等！这里…背景噪音里…好像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助手将一段被强大主信号掩盖、几乎被当作噪音丢弃的数据流放大、增强、滤波。在伽马射线暴余波的“潮汐”退去后，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但‘间隔节奏与KdA-251完全一致’的脉冲序列，好像退潮后沙滩上显露的贝壳，清晰地浮现出来！
“找到了！四年前！强度只有KdA-251的…十分之一！”助手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继续找！往前！往后！”陈思邈眼中精光爆射。希望被点燃！团队像打了强心针，再次投入疯狂的搜寻。他们不再局限于“静默区”，而是扩展到相邻频段，运用更精细的噪声剥离技术。越来越多的碎片被挖掘出来：
五年前，一次例行巡天中，一个几乎被忽略的微弱脉冲群，节奏相同。
两年前半，一次小规模磁暴后，短暂的规律脉冲闪现。
一年前…
半年前…
每一次捕捉到的信号都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且“信号强度呈现出明显的、随时间推移而缓慢增强的趋势！”
从五年前的几乎不可辨，到一年前的隐约可辨，再到半年前的较为清晰，最后到这次KdA-251的清晰稳定！
陈思邈将这些散落在时间长河中的信号碎片，连同它们的精确捕捉时间、信号强度、背景红移值（用于计算信号源因宇宙膨胀而产生的多普勒效应），全部整理出来，投射到中央大屏上。他用一条时间轴串联起所有点。横轴是时间（以殖民城建立为元年），纵轴是经过严格归一化处理后的相对信号强度。当所有的点被标出，并用平滑曲线连接起来时，一个清晰到令人震撼的图景出现了——‘一条稳定上扬的曲线！’
信号强度随着时间推移，稳定地、持续地‘增强’！但这还不是全部！
陈思邈的指尖在光屏上划过，调出标准宇宙学模型预测的曲线——基于哈勃常数计算的、因宇宙膨胀导致信号源远离而产生的‘信号强度衰减曲线’（理论上，距离越远，信号越弱）。
他将理论衰减曲线叠加在自己整理的实际信号强度增长曲线上。两条曲线，就像背道而驰的利箭！理论曲线（蓝色）向下倾斜，代表随着时间流逝（宇宙膨胀），来自遥远仙女座核心的信号应该越来越弱。而实际观测曲线（红色）却坚定地、违背所有常理地，“向上攀升”！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抵消甚至逆转了宇宙膨胀带来的信号衰减效应！意味着那个发出脉冲的源头，其‘本征亮度（或强度）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陈思邈灌下了今晚的第三杯黑咖啡，滚烫苦涩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两条分道扬镳的曲线。数据中心恒定的低鸣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不是仪器故障。卡斯特博士错了。
数据不会说谎。所有的质疑、嘲讽、自我怀疑，在这铁一般的数据曲线面前，轰然崩塌。他转过头，看向旁边同样熬得双眼通红的助理，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疲惫、震撼和一丝荒诞感的苦笑。
他指了指屏幕上那条逆势上扬的红色曲线，又指了指那条本该向下却无力下垂的蓝色理论线，声音沙哑，却带着洞穿迷雾的清醒：“看见了吗？不是我们的机器出错……”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足够震撼又足够朴素的词语来形容这颠覆性的发现，最终，一个带着体温的比喻脱口而出：“是宇宙…在减速喘气。”
这个来自仙女座核心的“心跳”，不仅在稳定地搏动，而且它的力量，正在‘增强’！这违背了宇宙加速膨胀的常识！唯一的解释就是——宇宙整体的膨胀速度，正在放缓！
就像一个奔跑得太久太快的巨人，终于开始…“减速喘息”！深空阵列捕捉到的，不是故障的噪音，而是宇宙尺度上，一个关于“循环”本质的、沉重而清晰的——“呼吸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