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广场的血与火带来的硝烟尚未在殖民城上空完全散尽,林薇的脚步却已踏入了另一片无声的战场——位于殖民城边缘地带的“安宁”精神康复中心。生育率的崩塌和暴力的撕裂,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深渊:
人类精神在深空漂泊中的迷失。
她需要直面这最残酷的后果。与行政中心的冷峻高效不同,康复中心内部刻意营造出一种柔和的氛围。墙壁是柔和的米黄色,模拟自然光线的照明系统调节得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据说有舒缓作用的植物萃取香氛。然而,这表面的宁静之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压抑的啜泣声、突兀的尖叫、无意义的呓语,隐藏幽灵般在走廊里若隐若现,刺穿着所有试图安抚人心的努力。
接待林薇的是康复中心的主任医师,一位名叫周岚的中年女性。她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
“林总工,情况…很不乐观。”周岚的声音很轻,递过来一个数据板,“这是近半年的收治报告和部分典型病例摘要。退化现象,尤其是年轻一代和长期处于高压环境的开拓者中,呈现加速趋势。”
林薇接过数据板,冰冷的屏幕亮起,一行行诊断名词触目惊心:重度太空适应障碍、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现实解体、重度抑郁伴躯体化症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报告中反复出现的“认知-情感解离”和“空间存在感丧失”。
“带我去看看。”林薇的声音有些发紧。报告是冰冷的符号,她需要看见那些符号背后活生生的人。他们走进一个名为“回溯”的开放式治疗区。这里更像一个安静的儿童活动室,摆放着各种简单的塑形材料、画具和全息投影设备。几个穿着统一浅蓝色病号服的患者安静地坐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周岚指向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她有着一头柔软的栗色短发,皮肤因为长期缺乏真正的日照显得过分苍白,身形瘦弱得像一株营养不良的幼苗。
她叫艾米丽,父母是第二代工程师。艾米丽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一大块米白色的、粘稠的营养膏——这是殖民城最常见也最乏味的主食之一。她小小的、灵巧的手指在营养膏上揉捏、塑形,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
林薇和周岚悄悄走近。艾米丽没有抬头,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那块营养膏。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带着长尾巴和鳍状肢的生物形态在她手中诞生了。虽然粗糙,但那流线型的身体和尾鳍的形状,依稀能辨认出某种海洋生物的影子。
“看…我的海豚…”艾米丽忽然抬起头,对着空气中一个不存在的方向,露出一个极其纯净却毫无焦点的笑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呓语,“它说…它在唱歌…你听见了吗?好大的声音…是蓝鲸…它们在深海里唱歌…”
林薇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治疗室里只有其他患者偶尔的叹息和远处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那嗡鸣声在特定频率上,似乎形成了一种极其低沉、几乎无法被人类耳朵清晰捕捉的次声波震荡。
“她总是这样。”周岚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把营养膏捏成各种地球动物的形状,猫、狗、海豚…然后说听见了它们的声音,听见了地球上的声音。我们做过无数次测试,这里没有任何播放鲸歌的设备。后来,声学工程师发现,是中央通风管道在特定负载下,会产生频率接近蓝鲸歌声下限的次声波震荡…但那只是噪音。”
艾米丽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那粗糙的“海豚”微笑,仿佛真的聆听着来自遥远故乡、深不可测的海洋之歌。她的笑容越纯净,林薇的心就越往下沉。这是一种彻底的、对现实的逃避和扭曲,将冰冷的机械噪音幻想成故乡生命的呼唤。
离开“回溯”区,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灯光略显昏暗的走廊,来到一个封闭性更强的观察区域。隔着厚厚的单向玻璃,林薇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病例。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名叫李建国。资料显示,他是一名优秀的地质工程师,参与了殖民城早期最重要的地壳稳固工程。
此刻,他穿着束缚衣,被安置在一个特制的、四壁和地面都覆盖着高密度缓冲材料的隔离室内。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隔离室角落一处没有任何异常的合金墙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被束缚着,却仍在拼命挣扎,试图用头去撞击墙壁。
“放开我!让我挖!就在下面!我感觉得到!”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偏执,“故乡的土!地球的土!带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挖穿它!挖穿这层该死的铁壳子就能找到了!”
“李工是三个月前开始出现症状的。”周岚的声音充满了惋惜,“最初只是反复念叨想闻闻地球泥土的味道,后来发展成坚信在我们殖民城的地壳深处,埋藏着来自地球的土壤。他利用职务之便,偷偷修改了小型勘探机器人的程序,试图在非安全区向下挖掘,险些造成局部结构失稳。被制止后,他就陷入了这种狂躁状态,拒绝一切治疗,只想继续‘挖掘’。”
画面中,李建国又一次用尽全力撞向墙壁,沉闷的撞击声隔着玻璃都能隐约听见。护士不得不通过扩音器进行安抚,但他充耳不闻,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土…地球的土…就在下面…”
“我们尝试了各种药物和心理干预,效果甚微。”周岚调出了李建国的脑部扫描图。林薇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在代表海马体的区域——那是大脑负责空间记忆和情景记忆的核心——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细微的晶格状亮点分布。这些亮点与周围正常的脑组织形成鲜明对比,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冷硬感。
“这是…硅晶化变异?”林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这个词在三卷AI危机时就出现过,指过度依赖神经接口和意识流传输,导致大脑神经突触发生类似硅基芯片结构的异变。没想到,在这里,在远离AI管理核心的殖民城,在一位地质工程师的脑中,竟然看到了如此清晰的证据!
“是的。”周岚沉重地点头,“扫描确认,李工的海马体区域出现了早期硅晶化现象。这可能是他空间认知彻底混乱、产生‘挖掘地球土’这种顽固妄想的生理基础。他的大脑,正在将他最深刻的记忆——关于地球、关于泥土——和最根本的空间感知功能,扭曲成一种…无法挣脱的执念牢笼。”
就在此时,隔离室里,李建国似乎耗尽了力气,停止了撞击。他瘫软在缓冲垫上,粗重地喘息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狂躁稍稍退去,却弥漫开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碎的茫然和绝望。他不再嘶吼,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
“呜…我要回家…”一声压抑到极致、饱受伤痛幼兽般的呜咽,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逸出。这微弱的哭声,比刚才的撞击和嘶吼更刺耳,更绝望。这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厚厚的玻璃,也刺穿了林薇的耳膜,直抵心脏。
艾米丽在噪音中幻想鲸歌,李建国在硅晶化的大脑里挖掘故乡的土…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片金属苍穹下令人窒息的孤独和异化。一个在虚幻的听觉中寻找慰藉,一个在偏执的行动里锚定存在感,最终却都深陷在精神的泥沼中,发出绝望的悲鸣。
医疗站的哭声,不仅仅是伤痛的表达,更是整个漂泊文明在深空摇篮里发出的、关于身份迷失和存在危机的灵魂哀嚎。
林薇站在单向玻璃前,看着李建国无声的泪水和艾米丽虚幻的微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紧迫感同时攫住了她。科技的牢笼已经铸就,而打开它的钥匙,或许真的不在更先进的医疗技术里,而在那被遗忘的、关于“根”与“和”的古老智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