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破舱警报终于平息，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乌鸦，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音在冰冷的钢铁舱壁间回荡。导航室里弥漫着硝烟（来自被子弹击中的控制台）、血腥味（来自约翰逊被撞破的鼻子和李明哲搏斗中的擦伤）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寂静。
约翰逊被李明哲用高强度束缚带捆成了粽子，嘴里塞着防咬布，只能发出不甘的呜呜声。他耳根后皮肤下那点诡异的红光，在李明哲将其制服后便悄然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这异常被李明哲牢牢记住，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被约翰逊砸向屏幕的授权密钥卡已经回收，万幸的是核心导航数据在最后关头被李明哲强行中断了删除进程，只有一小部分边缘日志受损。更改航线的指令被彻底清除，目标坐标重新锁定在遥远而未知的开普勒452b。
“c区检查完毕！传感器端口物理损坏导致误报！外壳完好！重复，船体结构完好！” 舰桥传来的报告让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场由内部叛乱引发的、差点导致全船毁灭的风暴，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但空气中弥漫的信任危机和恐慌情绪，却好似无形的毒雾，久久不散。
林薇躺在医疗舱的病床上，左臂的剧痛在强效镇痛剂的作用下变得麻木而遥远。她通过加密频道全程关注了事件的解决，当听到“船体完好”的确认时，才感觉到自己一直屏住的呼吸。代价是巨大的：导航室部分设备损坏，约翰逊的同伙（如果有的话）尚未揪出，更关键的是，宝贵的启航倒计时，在这混乱中又无情地流逝了近三个小时。
“精卫号”犹如一个带伤的巨人，在短暂的喘息后，不得不再次迈开沉重的步伐。移民登舰进入最后的疯狂冲刺，所有非核心人员被勒令进入指定的安全区域。船坞的修复工作仍在争分夺秒地进行，地震造成的破坏和燃料泄漏的后遗症就是跗骨之蛆。
“林工，准备就绪了。” 陈思邈的全息投影出现在医疗舱，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如鹰隼。“‘流浪信标’2号车已在月球‘风暴洋’边缘高地部署完毕，量子纠缠通道稳定性提升至87%。虫洞节点‘昆仑之眼’的引力场已进入稳定窗口期。我们必须进行第一次穿越测试。这是验证导航系统、校准时间基准、也是…提振士气的关键一步。”
林薇看着投影中陈思邈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包裹严实的左臂，点了点头：“明白。我…会看着。”
她拒绝了医疗官让她休息的提议，坚持被转移到舰桥附近一个相对安静、但拥有全景观察窗的备用指挥室。巨大的舷窗外，是地球静谧而壮丽的弧线，下方是伤痕累累但仍在顽强运转的昆仑船坞。
倒计时显示：24:18:07。
“精卫号”庞大的身躯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是反物质引擎预热时，约束场与空间本身产生的微弱共振。船坞巨大的固定臂缓缓松开，仿佛是母亲不舍地松开孩子的手。飞船，这凝聚了人类最后希望与挣扎的人造物，第一次真正脱离了母星的怀抱，依靠自身的动力，悬浮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中。
“启动主引擎，推进至预定坐标点。启动‘昆仑之眼’虫洞稳定锚点。” 舰长沉稳的声音在舰桥广播中响起。飞船尾部，幽蓝色的等离子尾焰骤然点亮，好像在黑暗幕布上划开一道优雅而致命的裂痕。“精卫号”开始加速，平稳地驶向远离地球的深空。舷窗外的地球逐渐变小，从巨大的弧线变成一颗悬挂在黑色天鹅绒上的蓝色宝石。目标坐标点到了。前方，空无一物的宇宙虚空。
“启动虫洞发生器！功率提升至15%！” 陈思邈的声音通过量子纠缠通道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低频震动瞬间席卷全船！并非物理上的震动，而更像是空间本身在呻吟！备用指挥室内的灯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一些未固定的物品轻微漂浮起来。紧接着，舷窗外的景象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在前方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光线开始扭曲、汇聚！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空间像揉皱的纸张般搓捻！一个由纯粹黑暗构成的、深不见底的“洞口”缓缓浮现！
洞口边缘并非平滑，而是燃烧着、沸腾着！那是被极致引力扭曲、压缩、加热到白炽状态的星际物质！它们好像被卷入漩涡的火焰瀑布，围绕着中心的绝对黑暗疯狂旋转、坠落！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璀璨夺目又令人心生恐惧的明亮“圆环”——虫洞的吸积盘！
吸积盘的光芒并非均匀。靠近“精卫号”的一侧，因为物质朝向飞船运动（蓝移），光芒呈现出刺眼、冰冷的青蓝色，亮得令人无法直视；而远离飞船的另一侧，物质在远离（红移），光芒则变得深沉、粘稠，好像凝固的血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整个圆环在旋转中明暗交替，流光溢彩，却又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死亡气息。
中心的黑暗区域，深邃得仿佛连目光都会被吸进去，那是连光都无法逃脱的奇点视界边缘！
这就是虫洞！爱因斯坦-罗森桥！宇宙的捷径！也是人类科技所能触及的最危险的未知领域！
“我的天…” 备用指挥室里，一名年轻的技术员看着舷窗外那超现实般的景象，失神地喃喃自语。
林薇也被这宇宙级的奇观深深震撼。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块老式的、父亲留给她的机械腕表——黄铜表壳，磨损的皮质表带，指针在平稳地走动。同时，她又看了一眼固定在控制台上的高精度原子钟电子计时器。
机械表显示：14:32:15
原子钟显示：14:32:18
慢了三秒？林薇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
机械表：14:32:20
原子钟：14:32:23
还是三秒！而且随着飞船越来越接近那扭曲的光环，这个差值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扩大？虽然非常微小，但林薇敏锐地捕捉到了！机械表的指针，仿佛在粘稠的时间中艰难跋涉，而电子钟却依旧精准地切割着宇宙的尺度！时间流速异常！虫洞强大的引力场，已经开始影响飞船内部的时间流逝！虽然极其微弱，但这现象本身，就足以证明他们正在触及宇宙最底层的物理法则！
“所有系统报告状态！引力场读数！时空曲率！” 陈思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凝重。
“报告！时空曲率异常升高！引力梯度稳定在预期阈值内！船体结构应力正常！生态循环系统…出现轻微波动，已启动补偿！”
“导航系统锁定稳定！穿越路径清晰！”
“量子纠缠通道稳定！信号无延迟！”
“很好！保持航向！进入穿越程序！”
陈思邈下令。“精卫号”仿佛一只扑火的飞蛾，又像勇敢的探险者，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璀璨而致命的火焰光环！吸积盘的光芒透过舷窗，将整个备用指挥室映照得光怪陆离，林薇的脸上也交替闪烁着青蓝与暗红的光影。她能感觉到飞船在穿过某个无形的“界面”，一种奇异的失重感和方向错乱感袭来，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旋转。
舷窗外，吸积盘的光芒被无限拉长、扭曲，形成一道道绚丽而混乱的光带，中心那绝对的黑暗则形同巨兽的咽喉，吞噬着一切。这个过程似乎无比漫长，又仿佛只在刹那之间。
嗡…！
又是一阵低沉的震动，但这次是空间恢复平静的余波。舷窗外那疯狂旋转的光环和深邃的黑暗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点缀着星辰的宇宙深空。只是，星辰的位置…似乎有了一些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
“穿越成功！我们通过了‘昆仑之眼’！”
舰桥传来激动的欢呼！“精卫号”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虫洞的另一侧！第一次主动虫洞穿越实验，成功了！备用指挥室里也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掌声。
林薇看着舷窗外陌生的星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机械表：14:35:05
原子钟：14:35:11
时间差…变成了六秒！穿越过程本身，让飞船内的时间相对于外界（或者说相对于量子纠缠维持的绝对时间基准），流逝得更慢了！就在这时，陈思邈的通讯接了进来，他的影像出现在备用指挥室的屏幕上。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眼中没有丝毫庆祝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深沉的忧虑。
“林薇，我们成功了第一步。” 陈思邈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异常严肃，“但数据回传显示，这次穿越的时空扰动指数…比理论模型预测的上限高出17.8%。”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飞船的钢铁壁垒，看向那片刚刚被抛在身后的、依旧在宇宙中缓缓旋转的致命光环（在飞船的观测屏幕上，它已变成一个遥远的、微缩的光点）。
“这次我们运气好，只是丢了几秒钟。” 陈思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科学家的冷静和一丝黑色幽默般的警告，“下次…如果我们计算稍有偏差，或者虫洞本身出现未知波动…”
他的目光转向林薇，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丢掉的，可能就不只是时间了。也许…整艘船都会被随机甩到宇宙的某个角落，比如…地球时代传说中的百慕大三角那种进去就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更糟。”
成功的喜悦瞬间被这冰冷的警告冻结。备用指挥室里刚刚升起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明白陈思邈的意思：虫洞航行，绝非坦途。每一次穿越，都是在刀锋上跳舞，与宇宙的未知法则进行一场豪赌。林薇看着舷窗外浩瀚而陌生的星海，感受着左臂传来的阵阵隐痛，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慢了六秒的机械表。
精卫号的航程，才刚刚开始，而前方的深渊，深不见底。